天刚亮,院里还安静着。秀芬起身把炉子点着,锅里添水准备煮早饭。她动作比前两天利索了些,不再像那会儿端着碗都怕飘出香味招人眼。
昨晚上街道干事来送通知的事还在耳边回响。居民大会要开了,先进职工要表彰了。林建华说这话时眼神亮,她却只敢低着头应一声。吴婶那一出还没过去多久,她心里还是发虚。
可今天不一样。太阳照进院子,她扫完地又把门框擦了一遍。红布帘是结婚时挂的,边角都有些褪色了,她踮脚把它拉正。相框玻璃上有层薄灰,她用湿布仔细擦干净。照片里的两个人穿着旧式衣服,笑得拘谨。
林建华换完工服回来,进门就看见她在忙活。“怎么突然收拾这么细?”
“没啥。”她说,“就是觉得该整整。”
他没多问,坐到小凳上脱鞋换拖。脚后跟裂了口子,袜子边上磨出了毛边。她看了眼,记着待会儿得拿猪油给他抹一抹。
快到中午的时候,外面传来脚步声。不是一个人,是两双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的不同声响。一个重,一个轻。
林建华听见动静站起来,刚走到门口,就见车间主任带着政工干事进了院门。
“哎哟,领导怎么亲自来了?”他慌忙接过对方手里的暖水瓶,往屋里让。
秀芬正在灶台前搅玉米糊,听见声音赶紧洗手出来。围裙上沾了点煤灰,她下意识想藏到身后,又停住没动。她倒了两杯白开水,杯子是家里最普通的粗瓷杯,杯壁厚,拿在手里沉。
主任坐下就说:“这次评先进,厂党委讨论了好几次。林建华技术好,出勤全满,关键是他家里稳当,没后顾之忧。”
话一出口,秀芬手指捏紧了围裙边。
“一个工人能安心上班,八小时之外不为吃饭穿衣发愁,不跟老婆吵架扯皮,这就是最大的支持。”主任看着她,“李秀芬同志,你这个后勤工作做得扎实啊。”
她低头没说话,嘴角轻轻往上提了一下。
政工干事打开文件夹,拿出一张红纸。“这是先进职工奖状,正式发给你了。”
林建华双手接过,手指有点抖。纸面烫金的字在阳光下一闪,映得屋里都亮了一瞬。
“你们这个家,”主任接着说,“是我们厂‘双职工文明家庭’的样板。组织上不但要表扬个人,也要肯定背后的努力。”
秀芬抬起头,正好对上林建华的眼神。他冲她点点头,像是在说:听见了吗?他们都知道是你撑起了这个家。
两人送领导到院门口。临走前,主任拍了拍林建华的肩膀:“好好干,别辜负这份荣誉。”
人走远了,秀芬才松了口气。她转身回屋,发现林建华已经把奖状摊在床上,正用浆糊一点点贴在硬纸板上。
“贴哪儿?”她问。
“墙上最显眼的地方。”他说,“让谁都看得见。”
她没拦着,由着他把墙上的旧报纸揭下来。那张报纸还是去年贴的,边角卷了,字都看不清了。他把奖状端正地贴上去,还用手掌来回压了几遍,生怕歪了一点。
午饭做了白菜炖粉条,加了一小块腊肉提味。这是林建华从厂里带回来的劳保品,平时舍不得吃,今天破例拿出来。
吃饭时,他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她碗里。“以后别总想着躲了。”他说,“你想做啥就做啥,我林建华的老婆,做什么都不丢人。”
她嚼着嘴里的饭,没答话,但眼眶有点发热。
下午她坐在门口纳鞋垫。针线穿过布底的声音很轻,一下一下,节奏稳。隔壁吴婶家一直没动静,窗户关着,窗帘拉得严实。她也不去看,只管低头干活。
赵大妈路过时站住了。“听说啦?建华评上先进了!领导都上门送奖状?”
“嗯。”秀芬点头,“刚走。”
“哎哟,这可是大事!”赵大妈一拍大腿,“咱们院多少年没出过这种事了?你家这是双喜临门啊!”
她笑了笑,没接话。
赵大妈又说:“回头开大会,建华是不是得上台讲话?你可得帮他写个稿子。”
“他已经写了。”她说,“就是平常那些事,也没啥好讲的。”
“怎么没得讲?”赵大妈瞪眼,“就说你每天起早贪黑做饭洗衣,孩子照顾得好,家里整整齐齐,他才能安心上班——这不就是功劳?”
秀芬手里的针顿了一下。
晚上林建华洗完澡出来,头发还滴着水。他站在奖状前看了一会儿,忽然说:“我想好了发言稿开头。”
“你说。”
“我说,我能评上这个先进,一半功劳是我的,另一半,是我老婆的。”
她正在叠衣服,手停在半空。
“别人爱怎么想都行。”他转过身,“我知道你是怎么过的每一天。五点半起床生炉子,冬天手上全是裂口;孩子发烧半夜背去医院;邻居有难处你也伸手帮。这些事没人记,但我记得。”
她把衣服折好放在床头,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毛巾,慢慢给他擦头发。
“你不欠谁的。”他说,“你也值得被人说出来。”
第二天早上,她破例蒸了两个白面馒头,里面掺了点糖精。孩子醒来闻见香味,一下子从床上爬起来。
林建华吃了一口,说:“好久没吃这么软的馒头了。”
“以后常做。”她说,“也不是非要等谁来才吃好的。”
中午她晒被子时,看见钱婶站在自家门口晾衣服。两人目光碰上了,钱婶点点头,她也回了个笑。
钱婶说:“听赵大妈说了,领导都上门了?”
“来了。”
“该来的总会来。”钱婶语气平淡,“踏实做事的人,迟早会被看见。”
她没再多说,收了衣服回屋。
傍晚林建华下班带回一包花生。说是厂里发的慰问品,每人一小袋。他倒进锅里炒了炒,屋里顿时飘起一股焦香。
两人坐在小桌旁剥花生吃。孩子睡了,炉火跳动,墙上的奖状在光线下显得格外红。
“你说……”她忽然开口,“会不会有人又去告状?说你靠我做饭才评上的?”
林建华停下动作,看着她。
“别人要说,让他们说去。”他把锅铲从水盆里捞出来,“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让这个家过得好一点。这不是错。”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又看了一遍奖状。“明天大会上,我就这么说。”
她没再问,低头继续剥花生。壳落在碗里,发出轻微的响声。
夜深了,院里安静下来。她最后检查了一遍门窗,把炉子封好。抬头看,奖状还在那里,平整地贴在墙上,没有一丝褶皱。
林建华躺下后翻了个身,手搭在她肩上。“睡吧。”他说,“明天还得早起。”
她闭上眼,听见他的呼吸慢慢变得均匀。
窗外月光照进来,落在床边的鞋上,一只大,一只小,摆得整整齐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