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秀芬还坐在床边。手搁在木箱上,没动,也没睡意。白天孙寡妇说西街布店贴了告示要进新花色,话里有话,她听得出那是在冲她来的。箱子锁着,里面是剩下的五块布料,还有那个小本子,记着五件罩衫的去向,也记着外乡商人留下的地址和交易方式。
她不想躲,可也不能再这么走下去了。那商人说得对,她这样的手艺,不该窝在院子里头。可要是被人咬住“投机倒把”的名头,不光自己栽进去,连累邻居也说不清。
第二天一早,她把熨好的五件新衣挂在裁缝间门口晾着,阳光照在浅粉布面上,颜色比昨儿更亮些。她在院里支起竹竿,搭上湿毛巾,动作利索,脸上看不出心思。赵大妈提着暖壶过来接水,一眼瞧见那几件衣服,啧了一声:“这袖口改得真巧,我穿肯定显瘦。”
秀芬笑笑,没接话。
两人蹲在水池边搓抹布,钱婶也来了。她一边拧毛巾一边说:“听说区妇联最近在推妇女副业试点,只要手续齐,还能申请布票配额。”
赵大妈耳朵一竖:“真的?谁管这事?”
“王专员,老街道办的,人实在,不摆架子。”钱婶顿了顿,“就是门槛不低,得有人推荐,还得有群众基础。”
秀芬低头搓着布角,指节微微发红。她没说话,可心里已经转开了。昨晚她就想明白了——躲不是办法,清白也不是自己嘴上说的就算数。要是能走正道,让妇联知道她在做什么,或许还能护住这份手艺。
晌午过后,她回屋翻出那个小本子,坐在桌前一页页看。指尖划过“五月十二”那行字,停了一下,撕掉了前面三页。剩下的内容干干净净:新款设计图、用料估算、街坊反馈,连儿童连体衣的腋下加固针法都画了示意图。她又挑了三件最拿得出手的成品——蓝花罩衫、加腰带女裤、连体童装,叠得整整齐齐,包进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里。
换衣服的时候,她特意找出那件灰布列宁装,领子压得平平整整,头发梳成两条辫子,塞进发网。出门前照了照镜子,眼神比平时沉了些。
走到公共厕所门口,碰上赵大妈正拎着潲水桶往外走。看见她这身打扮,愣了一下:“哟,今儿这么整齐?”
“去趟街道办。”她说,“妇联不是鼓励妇女搞生产吗?我想问问,咱们院里能不能组织个缝纫小组,大伙一起学点实用手艺。”
赵大妈眼睛一下子亮了:“哎!这可是正经事!”压低声音凑近,“我表姐夫在居委会干事,回头我让他递个话,就说你是真心为集体出力的!”
秀芬点点头,没多说,继续往前走。
街道妇联办公室在旧粮站改建的办公楼二楼,门牌写着“妇女就业指导组”。她敲了两下,屋里传出一声“请进”。
屋里陈设简单,一张木桌,两把椅子,墙上挂着“自力更生”“勤俭持家”的标语。一个中年女人坐在桌后,穿着洗得发白的藏蓝列宁装,胸前别着妇联徽章,抬头看她:“你找谁?”
“我姓李,是幸福里三号院的。”秀芬把包袱轻轻放在桌上,“听说妇联支持妇女搞副业,我想来问问政策。”
女人点点头,示意她坐。她打开包袱,一件件取出衣服,摊平在桌面上。
那女人没急着说话,先拿起罩衫,捏了捏领口滚边,又翻过来看内衬接缝处。手指顺着针脚慢慢滑过去,点了下头:“这活儿细,不是赶工出来的。”
“都是手工缝的。”秀芬说,“改一件,至少三个钟头。我不图快,就图穿的人舒服。”
女人抬眼打量她:“你这手艺,哪儿学的?”
“家里老人传下来的,后来自己琢磨着改。”秀芬递上本子,“这些都是我自己画的图样,改动也都记着。我们院里的邻居愿意穿,是因为它结实、合身、好看。”
女人翻开本子,一页页看过去,眉头渐渐松开。看到儿童衣的拼接设计时,还轻声念了一句:“这里加斜纹布条抗拉扯……有点门道。”
她合上本子,盯着秀芬:“现在外面有人说,你私下倒卖紧俏布料,搞个体经营。你怎么说?”
“我做的每一件衣裳,用的布都是别人带来的。”秀芬直视她,“我没囤过一寸布,没挣过一张票。我要是想发财,就不会只做这几件。我是想让会缝补的人,也能靠手艺过上踏实日子。”
屋里静了几秒。
女人忽然笑了:“这话,我爱听。”
她从抽屉里抽出一张表格:“我姓王,是这片的专员。你的情况,我会报上去。七天内,我会亲自去你们院里看看实际情况。要是确实有群众需求,手艺也过硬,我们可以走备案流程,组织培训,也算为街道妇女就业探条路。”
秀芬心头一松,没笑,只是认真点头:“谢谢您。”
傍晚回来时,天已擦黑。刚走到院门口,赵大妈就从厨房冲出来,一把拽住她胳膊:“你可算回来了!吴婶到处说你去妇联自首了,说你要被抓去学习班!”
“我不是去自首。”秀芬甩开围裙,往裁缝间走,“我是去问清楚,怎么才能光明正大地做事。”
“你还去?”赵大妈急了,“人家都说了,这种时候往上凑,不是找麻烦吗?”
“越是这时候,越不能退。”秀芬推开裁缝间门,点亮煤油灯,“她可以乱说,但我得让街坊知道,我在做什么,为什么做。”
她从包袱里取出本子,在最后一页写下:
“五月二十,赴妇联陈述。
王专员应允七日内派员入户考察。
若成,可试行登记备案,联合培训。”
写完,合上本子,塞进枕头底下。窗外月光照进来,落在桌角那枚旧顶针上,泛着淡淡的银光。
第二天清晨,她照常开门通风,把三件样品重新挂出来。路过的人忍不住驻足看,有个老太太踮脚摸了摸女裤的腰带:“这改得真讲究,我那闺女要是穿上,肯定高兴。”
中午赵大妈端着饭碗过来,压低声音:“我表姐夫说了,妇联王专员口碑好,办事稳当。只要你没踩红线,她一定会帮你说句话。”
秀芬正拆一条旧裤腿,头也没抬:“我不求她偏袒,只求个公道。”
下午她正在剪布,孙寡妇悄悄探头进来:“西街布店今天又贴新告示,说他们进了一批‘特供花布’,价格比市价低两成。”
“嗯。”秀芬剪下一角布片,比了比尺寸,“让他们卖去。”
她把布料铺平,开始画线。手指稳定,呼吸均匀。门外传来脚步声,她没抬头,只听见赵大妈的声音在远处响起:“你们别信吴婶瞎咧咧!秀芬这是正经事,妇联都派人来了!”
秀芬手中的剪刀一顿,随即继续向前推进。布面裂开一道笔直的口子,像一道无声的宣告。
她把裁好的裤片摞在一起,拍平,放上纸样。窗外风穿过院子,吹动门帘一角,露出半截蓝布包袱的边角。
她伸手将包袱往里推了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