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假期,倏忽而过。
时间像是被无形的手按下了快进键,却在每个人心上烙下了漫长的焦灼。窗外的世界并未因这三日的隔离而变得清晰,反而像是蒙上了一层更厚的阴翳。电视新闻里的数字仍在攀升,疫情地图上的红色区域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迹,不断晕染、扩散。那种名为“非典型肺炎”的病毒,无形无影,却又无处不在的压迫感,非但没有随着假期的结束而消散,反而因重返集体生活而变得更加具体、真切。
周二清晨,许年是被一股浓烈刺鼻的气味呛醒的。那并非寻常的煤烟或尘土味,而是一种尖锐的、带着强烈化学感的酸涩气味,几乎无孔不入地渗透进家里的每个角落——是消毒水。母亲正戴着浅黄色的橡胶手套,用稀释过的84消毒液仔细擦拭着门把手、窗台和每一个可能被触碰的角落,脸上的神情是许年从未见过的专注与谨慎。
“年年,口罩戴好,新的在茶几上。记住,放学直接回家,千万别在路上逗留。”母亲一遍遍地叮嘱,声音透过她脸上那个厚厚的白色纱布口罩,显得有些发闷。许年拿起那个独立包装、还带着崭新折痕的白色口罩,笨拙地将挂绳套在耳朵上,鼻梁处的金属条怎么按压也难以完全贴合脸型。镜子里,大半张脸被遮蔽的自己,看起来陌生又有些滑稽,呼吸也变得不那么顺畅。他明白,从今天起,这抹白色将成为出门在外的“标配”。
去学校的路,熟悉中透着陌生。自行车流依旧,但许多同行者都像他一样,脸上多了一抹突兀的白色。平日里喧闹的早餐摊点少了大半,仅存的一两家也门可罗雀,摊主不仅戴着严实的口罩,不少还加上了透明的塑料面罩,找零时都刻意避免了手指的直接接触。一种无形的隔阂,混合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味,弥漫在清冷的晨风里。
离学校越近,那股消毒水的气味便越发浓重刺鼻。校门口拉起了醒目的红色横幅:“众志成城,科学防控,抗击非典”。几名戴着红袖章的值周老师和校工严阵以待,他们手中拿着的不是后来的额温枪,而是需要耐心夹在腋下好几分钟的老式水银体温计。学生们排着不算整齐的队伍,沉默地等待着测量。往日的嬉笑打闹消失无踪,连交谈都变得低声细语,偶尔响起一声压抑的咳嗽,立刻会引来周遭一片警惕又克制的目光。
“许年,这边!”排在稍前方的常明隔着口罩朝他挥手,眼神里是他一贯的冷静,但仔细看去,也能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怎么样?”许年凑近些,低声问。
“36度5,正常。”常明晃了晃手里那张需要每日登记早、中、晚三次体温的记录卡,压低声音说,“听说有个班,有同学早上量出37度8,直接就被校医带去了隔离观察室,家长也通知来接了。”
37度8这个数字,像一颗石子投入沉寂的湖面,在周围不自觉竖起耳朵聆听的同学间激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人群下意识地、不动声色地互相拉开了一点微妙的距离。
测完体温,走进校园,眼前的景象更让许年感到震撼。教学楼前的空地上,身着白色防护服、背着沉重喷雾器的工作人员正在对花坛、垃圾桶等公共区域进行“消杀”,喷出的白色雾状消毒液在晨光中形成一道微带诡异的帷幕。原本布满脚印和球印的水泥地,被冲刷得湿漉漉的,反射着天光。走廊里、楼梯扶手上,到处都残留着未干的水渍和那股浓烈得化不开的消毒水味。这气味霸道地侵占着每个人的嗅觉,仿佛在宣告,它才是此刻校园里真正的主人。
走进教室,气氛更显凝重。所有窗户都洞开着,三月的凉风呼呼地灌入,携带着消毒水的味道和清冷的气息。同学们大多已到齐,每个人都规规矩矩地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双眼睛,眼神交汇间,流动着久别重逢的细微喜悦,但更多的,是一种身处非常时期共有的不安与茫然。
教室里,原本紧挨在一起的课桌被明显地拉开了距离,过道因此变得宽敞,却也因此透出一股刻意的疏远。黑板上,用彩色粉笔大大地写着“勤洗手、常通风、戴口罩、不聚集”的标语,旁边还贴着一张详细的“七步洗手法”示意图。
班主任陈老师走进教室,同样戴着口罩,只露出那双带着疲惫却异常坚定的眼睛。他环视全场,声音透过口罩传来,略显低沉:
“同学们,欢迎回来,也辛苦了。”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情况大家都看到了,也感受到了。疫情当前,我们的学习生活必须做出调整。从今天起,每天早、中、晚三次测量体温,如实记录在卡上,任何不适,尤其是发热、咳嗽,必须立刻、马上报告!”
“课间休息,尽量避免聚集交谈,更不得追逐打闹。学校已取消所有集体活动,包括课间操。体育课……暂改为室内自习。”底下传来一阵压抑的、轻微的叹息声,但很快便平息下去。
陈老师继续说道:“我知道,这样的生活很憋闷,很不便。但请大家理解,这是目前保护自己、也保护他人最有效的方式。我们的首要任务是健康、安全地度过这个时期。学习不能放松,但生命健康永远是第一位的!”
他的话条理清晰,语气沉稳,却也让每个同学更加清晰地意识到,往日那种可以无忧无虑、尽情嬉闹的校园生活,是真的暂时远去了。
午休时分,压抑的气氛几乎达到了顶点。无法前往操场,大家只能困在教室里。有人埋头写作业,有人翻阅课外书,但更多的人只是呆坐着,或透过窗户,失神地望着那片空荡荡、了无生气的操场。
就在这时,教室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的闷响打破了午后的沉寂。刘夏和陈浩一前一后冲了进来,两人都跑得气喘吁吁,额上带着剧烈运动后的汗珠和潮红。他们刚参加完校篮球队的紧急会议。
陈浩走在前面,一向开朗的脸上此刻阴云密布,他一把扯下脸上的口罩,动作大得几乎要把挂绳扯断,声音里压着显而易见的火气:“完了!彻底完了!”他靠在椅子上,胸口因激动而剧烈起伏,“省联赛!延期了!说是疫情原因,无限期推迟,具体时间……看情况再说!”
刘夏跟在他身后,相较于陈浩的外露,他的沮丧更显沉默。他没说话,只是默默走到自己座位,颓然坐下,双手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短发,目光失焦地盯着窗外那片空无一人的篮球场。那里曾有他们无数个清晨和黄昏挥洒的身影。
王老师在会上说的话还在耳边回响:理解大家的失望,但疫情当前,公共安全是第一位,大型聚集性活动必须暂停。这个道理,他们不是不懂。理性上,他们明白这是必要且正确的决定;但情感上,那份倾注了无数汗水与心血的期待骤然落空,带来的失落和憋闷,依旧像一块巨石堵在胸口。
“能怎么办?王老师说,训练暂停,让大家……居家保持状态。”刘夏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发苦,带着一丝自嘲。居家训练?没有队友的配合,没有教练的指导,对着墙壁练习运球,如何能保持竞技状态?那种在球场上奔跑、对抗、为了一个共同目标拼搏的热血和激情,岂是独自在家能够替代的?
陈浩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压下心头的烦躁。他性格本就爽朗,虽然失望至极,却也明白沉溺在负面情绪里无济于事。“妈的,算了!”他挥了挥手,像是要赶走什么不愉快的东西,“非典当头,还能咋样?先记着这笔账,等这破病毒过去了,非得加倍练回来不可!”
校队篮球队是学校的骄傲,陈浩和刘夏作为绝对主力,为了这场期盼已久的省联赛,不知付出了多少。无数个放学后的加练,湿透的球衣,磨破的球鞋,战术板前反复的推演,队友间日渐成熟的默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梦想,仿佛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按下了暂停键,前途未卜,归期渺茫。
两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不甘,但也有一份无奈的释然。少年心性,如同初夏的天气,剧烈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们不会一直陷在这种低落里,现实的困境逼着他们必须“看得开”。只是那份深埋于心底的遗憾,和对重返球场的深切渴望,如同未熄的余烬,仍在悄悄燃烧,等待着疫情散去,春风复燃的那一天。
下午的课程,就在这片沉闷与消毒水气味交织的氛围中缓缓推进。老师们讲课的声音似乎也比往日低沉了几分,知识的传递,隔着一层口罩,也仿佛多了一重无形的阻隔。放学的铃声响起,没有往日的欢呼雀跃,同学们只是默默地收拾好书包,保持着距离,有序地排队走出校门。相互间的道别也变得简洁无比,往往只是一个眼神示意,便各自匆匆踏上归途。
许年骑着自行车,穿行在比往日清冷许多的街道上。药店门口,“板蓝根、抗病毒口服液暂无货”的牌子依然醒目。
夜晚,电脑桌上qq的“嘀嘀”提示音再次成为彼此慰藉的纽带。许年和大家简单聊了聊这一天的感受,在对话结束时,他敲下了一句:「都会过去的吧。」
自此之后的一段时间,上学、听课、严格遵循要求测量体温、认真洗手、戴着口罩保持距离、关注新闻里每一个或好或坏的消息……这些构成了他们日复一日的“任务”。一种巨大的不确定性笼罩着可见的未来,而日常生活却又被一种极其刻板的规律所填充。每个人的心底,都怀着一个最简单、也最迫切的期盼:盼望这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春天早日过去,盼望新闻里出现令人安心的“零新增”,盼望在某个清晨醒来,可以坦然摘下口罩,深深地、毫无顾忌地呼吸,能重新奔跑在阳光下的篮球场上,尽情挥洒汗水与呐喊。
那一天,感觉遥不可及,却又仿佛是支撑他们坚持下去的全部意义。三天假期结束后的校园生活,就在这般希望与压抑、规律与失序的复杂交织中,缓缓铺陈开来,每一天,都漫长如同一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