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去长安的前一夜,学馆的灯亮到了卯时。
古丽娅的包袱最鼓,底层是母亲塞的馕饼,中间裹着二十条葡萄帕子,最上面压着阿木送的木骆驼——那是他用三天时间刻的,驼峰里还藏着颗小玛瑙。她对着镜子试穿新做的胡服,领口绣着半朵牡丹,是沈清辞让人找绣娘添的,说“长安人喜欢这个”。
“要不要带罐沙枣酱?”母亲又拎来个陶罐,“你总说长安的粥淡。”古丽娅咬着唇点头,忽然扑进母亲怀里:“娘,我学会做长安的点心,就写信教你。”
阿木的包袱里全是“实用品”:父亲给的算筹架、沈清辞写的路引、还有从商队讨来的指南针。他蹲在学馆墙角,把那三十七个铜钱用布包了三层,塞进靴筒——这是他偷偷留给父亲抓药的钱,刚才父亲来送算筹架时,他分明看见父亲的拐杖又磨短了一截。
“阿木,你的胡琴呢?”小石头抱着个旧布包过来,里面是他姐姐连夜改好的棉袄,领口缝了圈驼毛。他知道阿木会拉胡琴,上次商队聚会,一曲《大漠谣》听得所有人都红了眼。
阿木摸了摸琴盒上的裂痕:“带不动,等回来再练。”他忽然把琴塞给小石头,“帮我看好它,别让孩子们拿去当柴烧。”
小石头的包袱最简单:几件换洗衣物,一本翻烂的《算经》,还有沈清辞批注的《西域商路图》。他姐姐把自己的银镯子塞给他:“到了长安,别让人欺负,这镯子能换顿饭钱。”
“姐,我能挣钱。”小石头把镯子推回去,从怀里掏出张纸,上面是他给流民孩子编的识字歌,“先生说,长安的先生会喜欢这个,说不定能印成书。”
三更时,沈清辞提着灯笼来检查行囊。古丽娅的罐子里飘出沙枣香,他笑着摇头:“太学的厨房什么都有,别让这罐子占地方。”却悄悄往她包里塞了包冰糖——他记得这孩子爱吃甜的。
阿木的算筹架上刻着“稳”字,沈清辞摸了摸边角:“这架子好,算错了就用它敲,比先生的戒尺管用。”他转身从书架上抽了本《夏侯阳算经》,“带上这个,比商队的账册有用。”
小石头的《算经》里夹着片干枯的骆驼刺,沈清辞认得,是去年他们在戈壁找水时发现的,当时这孩子说“骆驼刺能在沙漠活,我也能在长安活”。他把自己的玉佩解下来,塞进书里:“这玉能避邪,比你的骆驼刺管用。”
天快亮时,商队的驼铃声从街口传来。古丽娅的娘往她手里塞了把葡萄干,阿木的爹拍着他的背说“别给西域丢人”,小石头的姐姐拉着他的手,眼圈红得像枸杞。
沈清辞站在学馆门口,看着三个孩子爬上马车。古丽娅把帕子分给同行的少年,阿木在驼背上调试算筹架,小石头捧着《算经》,阳光照在他的破袖口上,竟像镀了层金。
“到了长安要记得写信!”沈清辞挥手时,看见古丽娅的帕子从驼车上飘下来,落在学馆的葡萄架下。他捡起来,发现流苏正好七根线。
驼队渐渐远了,阿木忽然从驼背上站起来,拉响了胡琴。《大漠谣》的调子在晨雾里荡开,古丽娅跟着哼唱,小石头用算筹敲着驼铃打节拍。
沈清辞望着他们的背影,直到驼铃声融进朝阳里。他转身回学馆,看见案上放着封刚到的信,是长安太学的回执,上面写着:“三少年皆璞玉,当悉心雕琢。”
风从葡萄架下钻过,带着沙枣香,像极了孩子们身上的味道。沈清辞笑了笑,拿起笔,在新的学馆名册上写下:“明日开课,流民孩子识‘家’字。”
驼队在晨光里颠簸,古丽娅掀开驼车帘,望着远处渐渐清晰的城墙轮廓,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阿木,你说长安的城门会不会比于阗的还高?”她的声音被风揉碎,混在驼铃里飘向前面的车。
阿木正用算筹演算商队的粮草账,闻言抬头瞥了眼,笔尖在纸上顿出个墨点:“《西域图记》里说,长安朱雀门高九丈,比于阗的望京楼还高三丈。”他把算筹一收,“不过再高,也挡不住咱们的算筹。”
小石头蹲在驼峰旁,手里攥着沈清辞给的玉佩,冰凉的触感让他踏实。“你们看!”他忽然指着天边,“那是不是云阁?先生说,太学的博士们常在上面论道。”
驼队缓缓穿过朱雀门时,守城的士兵检查路引,看见古丽娅包袱里露出的葡萄帕子,忍不住笑了:“姑娘这帕子绣得别致,是西域来的吧?”
古丽娅脸颊微红,把帕子往里塞了塞:“是…家母绣的。”
进了城,街面一下子涌到眼前。卖胡饼的吆喝声、绸缎庄的算盘响、还有书生们争论经义的高声,像潮水般将他们围住。阿木握紧腰间的算筹架,低声道:“跟着商队走,别乱看。”
可眼睛哪按捺得住?古丽娅盯着糖画摊前的转盘发愣,那上面的花鸟鱼虫竟和她帕子上的纹样有几分像;阿木在书肆前停住脚,指尖划过《九章算术》的封面,掌柜的见他看得入神,递过本批注版:“少年郎识货啊,这可是徐博士亲手批的。”
小石头则被个捏面人的吸引了,那人三捏两捏,就把他手里的玉佩捏成了面人挂件。“小哥儿,这玉质不错,配你的西域装束正好。”捏面人的笑着递过来,“新来的吧?前面就是太学,顺着这条街走到底。”
三人跟着商队往太学去,路过酒肆时,忽闻楼上传来争执声。“《缀术》里这步推演有误!当以割圆术补正!”一个青衫书生拍着桌子,酒盏里的酒晃出半杯。
阿木的脚步顿住了。他摸出怀里的算筹,指尖在掌心飞快比划——那书生说的,正是他昨晚卡在的难题。古丽娅拉了他一把:“别停呀,先生还在太学等着呢。”
阿木却摇摇头,往酒肆里望了眼:“等我片刻。”他转身快步上楼,青衫书生见他抱着算筹架进来,挑眉道:“少年人也懂《缀术》?”
“不敢称懂,”阿木把算筹在桌上铺开,“只是觉得,割圆术虽妙,不如用‘增乘开方法’更简捷。”他指尖拨动算筹,层层推演,阳光从窗棂漏下,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青衫书生起初不屑,渐渐敛了神色,最后猛地一拍大腿:“妙!妙啊!老夫钻研三日未破,竟被你这少年点透了!”他抓过阿木的手,“我是太学算学博士王孝通,你这孩子…是从西域来的?”
阿木点头,指了指楼下的古丽娅和小石头:“我们是来太学报到的。”
王博士眼睛一亮,拉着他就往太学走:“走!我带你们去见祭酒!就凭你这手算筹功夫,免试都该进!”
古丽娅和小石头赶紧跟上,驼铃在身后渐渐远了,古丽娅摸出帕子擦了擦汗,忽然笑了:“阿木,你刚才的样子,像极了先生在学馆解难题时的模样。”
小石头把面人挂件挂在玉佩上,晃了晃:“而且,咱们好像…不用考试了?”
阳光穿过太学的朱漆门,落在三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的钟声响了,古丽娅攥紧帕子,阿木理了理算筹架,小石头握紧玉佩,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从西域带来的风。
长安的风,好像比于阗的暖些。驼铃声远了,但新的声音正从四面八方涌来,等着他们去听,去算,去慢慢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