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视组入驻一周后,表面的平静开始被打破,各种暗流涌动得更加剧烈。
首先是在信访环节。我通过内部渠道了解到,巡视组接到的关于青州开发区和清河县的举报信数量持续增加,内容也从最初的干部作风问题,逐渐指向更具体的利益输送、违规操作,甚至提到了“京城背景的公司”。然而,在每日汇总报送领导的信访摘要中,关于这些区域的反映,依然被压缩在不起眼的段落,措辞含糊,严重性被刻意淡化。
负责初筛的老张,这几天显得心事重重。有两次,我看到他在楼梯间角落里低声打电话,见到我立刻挂断,神色有些慌张。我隐约听到“压力很大”、“不好办”之类的只言片语。这让我更加确信,信访这个关键入口,正受到来自“保护伞”体系的巨大压力。
其次,是来自谈话环节的反馈。一位与某地市市长关系密切的副秘书长,在一次非正式场合透露,那位市长在巡视组谈话时,原本准备反映一些青州开发区土地出让中的问题,但谈话前夜,接到一个“老领导”(暗示柳天德)的电话,语重心长地“提醒”他要“顾全大局”,“有些历史遗留问题牵扯面广,要慎重”,最终他在谈话时选择了回避核心问题。
这种非正式的“提醒”和“关照”,正在有效地封堵一些可能突破的口子。
更令人不安的是,一股针对“敢于发声者”的暗流开始形成。青州那家“芯辰科技”的副总经理韩斌,突然打电话给我,语气惊恐地告诉我,他最近感觉被人跟踪,家门口也出现了陌生的可疑车辆。他不敢再去公司,害怕遭到报复。
“林秘书,我只是想讨个公道,把企业救活,没想过会这样……他们是不是知道我去找过您了?”韩斌的声音带着颤抖。
我安抚他,让他暂时注意安全,减少外出,并提醒他如果遇到紧急情况立刻报警。挂断电话,我心情沉重。对方显然已经狗急跳墙,开始用这种下作的手段恐吓知情人。韩斌的遭遇,很可能只是开始。
赵志明这几天的行为也更加值得玩味。他不再试图直接打探巡视组消息,转而开始在我身边营造一种“自己人”的氛围。一次下班后,他“偶遇”我,热情地邀请我一起吃晚饭,说“年轻人压力大,要懂得放松”。我以手头还有工作为由婉拒了。他也不坚持,只是意味深长地说:“林别啊,你还年轻,有些事看不清。这汉东的水,深着呢!有时候,跟对人,比做对事更重要。”
这几乎是赤裸裸的拉拢和威胁了。
面对这愈发凶险的局势,我知道不能再被动等待。沈墨提醒“静观其变”,但“静观”不等于无所作为。我必须想办法,在不暴露自身的前提下,为巡视组开辟一条不受“保护伞”过滤的信息通道。
机会出现在一份需要报送的常规材料上。按照要求,省委办公厅需要向巡视组提供一份全省近五年重点项目引进和落地情况的汇总清单。这份清单由发改委牵头整理,办公厅汇总报送。
在汇总过程中,我注意到清单中关于青州开发区的项目介绍,依旧是一片歌舞升平,对“迅捷科技”等重点企业大书特书,而对“芯辰科技”这样的失败案例只字未提,马胜国的名字更是隐藏在集体决策的光环之下。
我决定冒险一搏。我没有修改清单本身,那太容易被追查。而是在准备报送的附件中,加入了一份看似无关紧要的、由第三方研究机构发布的《汉东省区域创新能力评估报告(摘要)》。这份公开报告中,恰好有一小节提到了青州开发区,在肯定其引进项目数量的同时,也委婉地指出了“部分本土科技型企业生存空间受到挤压”、“创新生态多样性有待加强”等问题,并附有简单的数据对比。
我将这份报告摘要,混在一堆背景参考资料中,一并报送了上去。这是一个极其隐蔽的动作,即便被“保护伞”安插的人看到,也只会认为这是一份普通的辅助材料。但我希望,巡视组里那些目光如炬的老猎手,能够从这份公开信息中,读出与那份光鲜亮丽的项目清单之间的巨大反差,从而对青州的真实情况产生更深的怀疑。
同时,我通过一个绝对安全的渠道,匿名向巡视组的保密邮箱发送了一份极其简短、没有任何多余信息的提醒,只有一行字:
“关注青州开发区本土科技企业生存状态,或可见微知着。”
我不能做得更多了。这就像在惊涛骇浪中,投下一颗小小的、可能无声无息的石子。能否泛起涟漪,甚至能否顺利抵达,都未可知。
做完这一切,我感到一阵疲惫,但内心却稍稍安定。至少,我尝试着去撬动那块沉重的幕布。我知道,对方不会坐以待毙,更猛烈的反扑可能还在后面。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只能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窗外,夜色如墨,寒风凛冽。汉东的这个冬天,注定格外漫长而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