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母猪大花在严密看守下被无声无息地拖走,这件事像一场无声的瘟疫,迅速击垮了五连残存的安全感。恐惧不再是猜测和听闻,变成了切肤之痛。赵老憨婆娘哭晕在猪圈旁的情景,像一根刺,扎在每个人心里。
连里的防御升级到了近乎偏执的地步。铁丝网被加高、加固,甚至在上面挂上了空罐头盒,一有风吹草动就叮当作响。岗哨增加了两倍,暗哨变成了明暗结合,孙福海甚至带着几个胆大的小伙子,在驻地外围布下了一些简陋的套索和陷阱——不是为了捕捉,只是为了预警。
白天的劳作也变得心不在焉。人们握着锄头或操纵着拖拉机方向盘,耳朵却竖得老高,警惕着任何来自林子的异响。孩子们被彻底禁足,就连上厕所也必须结伴而行,并由大人护送。五连变成了一座被无形敌军围困的孤岛,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
就在这种压抑的气氛中,一个新的、看似微不足道却更让人心烦意乱的麻烦出现了。
食堂开始丢东西。
起初是晚饭后剩下的一小盆玉米面糊,第二天早上不翼而飞。炊事班长骂骂咧咧,以为是哪个饿急了的小子偷嘴,加强了看管。但紧接着,挂在灶房梁上风干的几串干辣椒不见了,藏在地窖角落里准备做种的小半袋土豆被刨了出来,啃得乱七八糟。
偷窃者手法狡猾,从不碰容易引人注意的米面粮油,专挑这些零碎食物下手,而且总能找到看守的盲点。这不像野狗或狼的作风,它们更直接、更暴力。
“见鬼了!难道是闹家贼?”炊事班长气得跳脚,在食堂里指桑骂槐。知青们面面相觑,彼此眼中都多了几分猜疑。在这缺衣少食的年月,偷食物是最让人不齿的行为。
李明宇起初也没在意,直到有一天轮到他帮厨清洗野菜。他弯腰在盆里淘洗,眼角瞥见灶台下一个堆放杂物的阴暗角落,似乎有个小小的影子极快地一闪而过。他猛地直起身,那里却空无一物,只有几只麻袋和破筐。
但他注意到,靠近墙角的地面上,散落着几粒非常细小的、黑灰色的粪便。他趁人不注意,用脚拨了点土盖上,心里却画上了一个问号。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个深夜。鹿婉云被一阵极轻微的、持续不断的抓挠声惊醒。声音不是来自她炕梢的木箱——灰毛这几天不知为何,反而安静了许多,只是常常竖起耳朵,像是在倾听什么。这声音,来自窗外。
她壮着胆子,悄悄掀开糊窗的报纸一角,借着微弱的月光向外望去。只见食堂后面堆放煤渣和小杂物的棚子阴影下,有一个矮小的、毛茸茸的身影,正人立而起,用前爪拼命扒拉着棚子木板墙上一个松动的节疤眼!那身影动作灵敏,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
似乎察觉到被注视,那身影猛地回头,一双在黑暗中闪着幽光的眼睛正好对上鹿婉云的视线!那眼神里没有狼的凶悍,也没有狗的驯顺,而是一种极致的惊恐和野性的狡黠。没等鹿婉云看清,它“嗖”地一下钻进了煤堆后面的缝隙,消失得无影无踪。
鹿婉云的心怦怦直跳。那不是狗,也不是狼。看起来……倒像是一只个头很大的狐狸?或者是……獾?
第二天,她把昨晚的见闻悄悄告诉了李明宇。李明宇立刻想到了灶台下的那些细小粪便和一闪而过的影子。
“看来,咱们这儿不止有大家伙,”李明宇压低声音,“还有些小东西,也被逼得走投无路,铤而走险了。”
他们决定不声张。连队现在已经如同一个火药桶,任何一点火星都可能引爆。一只偷东西的小兽,比起那些能拖走母猪的狼和咬死羊羔的野狗,似乎不值一提。
然而,这天傍晚收工后,一个更令人不安的消息传来了。负责清理仓库的知青在堆放旧农具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简陋的“窝”。用破麻袋和干草铺成,里面竟然藏着三四只还没睁眼、粉嫩嫩的小崽子!看那尖嘴细毛的样子,分明是狐狸崽!
发现窝的知青吓得大叫,引来众人围观。孙福海被叫来看了一眼,眉头紧锁。
“是狐狸。怪不得……”他喃喃道,“大花被拖走那晚,我听到的怪叫,估计就是这玩意儿发出的。它们肯定是跟着野狗或狼群溜进来的,想捡点残羹剩饭,结果在这里做了窝。”
“这……这怎么办?”马永贵看着那几只蠕动的幼崽,犯了难。打死?似乎有些残忍。留着?谁知道母狐狸会不会发疯报复?
“母的肯定就在附近,这会儿不知道躲哪儿看着呢。”孙福海说,“这东西记仇,不比狼差。动了它的崽子,它能惦记你一辈子。”
最终,马永贵挥挥手,让人把旧农具稍微挪开点,别惊动那些幼崽。“先别管了,看好仓库里的粮食就行。这年头,真是啥牛鬼蛇神都出来了!”
鹿婉云站在人群外围,看着那个简陋的狐狸窝,心里五味杂陈。那只冒险偷食的母狐狸,和自己箱子里藏着的灰毛,何其相似?都是为了孩子,在人类的地盘上,进行着绝望的挣扎。
她回到宿舍,看着木箱里因为吃饱了(她偷偷省下更多的口粮)而暂时安静的灰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片土地,从来就不只属于人类。他们的开垦,像一块巨石砸进池塘,激起的涟漪,正将无数原本隐匿的生命卷入漩涡。狼、野狗、狐狸……还有多少双眼睛,在黑暗里注视着他们?
而她和灰毛的秘密,就像这涟漪中心最脆弱的一个水泡,随时都可能破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