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的咆哮撕破了废土死寂的幕布,改装哈雷的轮胎碾过疯狂滋生的油亮杂草,留下两道扭曲的泥痕。
李二狗紧贴在孙一空宽厚的背上,破风而行的速度带来一丝久违的、近乎虚幻的自由感。
微风吹拂着他脸上干涸的血痂和污垢,带着浓烈的植物腐败气息和那股无处不在的甜腻异香,刺激着鼻腔。
这空气,谈不上新鲜,却比巴士监狱深渊里那混合着尸臭、血腥和绝望的污浊,多了一分....活着的粗糙感。
他有很多问题。关于父母,关于小柔,关于这面目全非的世界,关于孙一空口中的“尸白纪元”。
每一个疑问都像沉重的铅块压在心头。
但看着孙一空紧绷的后颈,听着引擎单调的嘶吼,感受着全身伤口在颠簸中传来的阵阵撕裂痛楚,李二狗最终只是张了张嘴,将那些翻涌的话语又艰难地咽了回去。
现在不是时候。
先活下去。
视野所及,是令人绝望的单调与蛮荒。
昔日车水马龙的道路早已被厚达数尺的腐殖质和疯狂盘踞的粗壮藤蔓彻底吞噬、掩埋。
那些曾经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如今只剩下扭曲的钢筋骨架,如同巨兽的残骸,被无数粗如巨蟒、表皮呈现暗紫近黑、泛着诡异油光的藤蔓死死缠绕、勒紧、穿透。
藤蔓上寄生着巨大的、形态怪异的菌类,如同溃烂的脓包。
没有飞鸟,没有虫鸣,甚至没有风掠过草叶的沙沙声。
只有引擎的咆哮和他们粗重的呼吸,在这片被惨白“阳光”笼罩的死寂荒原上,显得如此孤独而渺小。
孙一空同样沉默。
他全神贯注地操控着沉重的摩托,在藤蔓虬结、瓦砾遍地的废墟间寻找着勉强通行的缝隙。
他那张圆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插科打诨,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和警惕,小眼睛如同雷达般不断扫视着四周。
这份短暂的、在死亡边缘穿行的“和平”,沉重得令人窒息。
一个多小时后,引擎的轰鸣终于在一个扭曲变形的路牌旁减弱下来。
孙一空熟练地将摩托拐进一条几乎被墨绿色藤蔓完全封死的岔路,七拐八绕,最终在一处相对开阔的“空地”前停下。
“到了,二狗。”
孙一空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也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忐忑。
李二狗忍着眩晕,从后座滑下,双脚踩在松软、散发着腐烂气息的泥地上,抬头望去。
所谓的“研究室”,是一幢被彻底遗弃的三层烂尾楼。
它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残骸,凄惨地矗立在蛮荒的中心。
最触目惊心的,是一根直径超过两米、如同远古巨蟒般的暗紫色藤蔓,它从大楼的侧面破土而出,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斜斜地贯穿了整个建筑!
藤蔓的顶端,如同攻城锤般彻底撞碎了第三层的楼板,扭曲的钢筋如同折断的肋骨,狰狞地刺向惨白的天空。
破碎的水泥块、断裂的预制板和碎裂的玻璃,如同被巨兽啃噬后吐出的残渣,散落一地,堆积在藤蔓的根部。
“怎么样?哥们这‘豪宅’?”
孙一空拍了拍车座,试图用玩笑驱散眼前的荒凉,但声音里的底气明显不足。
李二狗的目光扫过那根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巨藤,扫过摇摇欲坠、布满裂缝的墙体,最终落在入口处——那里同样被细密的、如同血管网络般的紫黑色藤蔓枝条层层叠叠地封锁着,只留下一个需要费力钻过的狭窄缝隙。
几串葡萄大小、表皮光滑、闪烁着妖异紫光的不知名果实,沉甸甸地悬挂在那些枝条上。
“额...哈哈,”李二狗扯动嘴角,干笑两声,“还....还行,至少....没塌。”
他顿了顿,补充道:“挺…挺别致的。”
这地方与其说是研究室,不如说更像一个被巨型植物捕获、正在被缓慢消化的猎物巢穴。
孙一空率先扒开那些滑腻、带着冰凉触感的藤蔓枝条,示意李二狗跟上。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霉菌、尘埃和植物汁液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烂尾楼内部一片昏暗,只有少数几束惨白的光线,如同垂死挣扎的手指,艰难地穿透藤蔓枝叶的层层封锁,在布满厚厚灰尘的地面上投下斑驳陆离、不断摇曳的光斑。
空气粘稠,那股甜腻的异香在这里似乎被放大了,混合着腐朽的气息,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独特“芬芳”。
两人踩着破碎的瓦砾和吱呀作响的废弃建材,艰难地爬上摇摇欲坠的楼梯,来到二楼。
这里的藤蔓相对稀疏一些,但依旧盘踞在墙壁和天花板的裂缝中。
孙一空走到一扇被藤蔓枝条半掩着的、锈迹斑斑的铁门前,用力扒开遮挡。
“进来吧,小心脚下。”
他侧身让开。
李二狗钻了进去。
门后是一个相对完整的大开间,显然被孙一空改造过。
墙壁上钉着各种废弃金属板,勉强遮挡了部分裂缝。
角落里堆满了各种李二狗完全看不懂的、由废弃零件、电路板和闪烁着各色指示灯的古怪仪器拼凑起来的装置,如同某种后现代艺术的垃圾堆。
中央有一张用厚重钢板焊成的简陋工作台,上面散落着工具、烧杯、试管和一些颜色可疑的粉末、晶体。
唯一的光源是工作台上一盏用旧车灯改造的、光线昏黄的台灯。
最引人注目的,是房间一角一个由巨大玻璃罐、扭曲的铜管和嗡嗡作响的泵体组成的复杂装置。
装置的核心,似乎是一块散发着微弱蓝色荧光的奇异矿石。
浑浊的、带着明显沉淀物的液体,正在其中缓慢地循环流动。
这就是孙一空引以为傲的“水净化器”。
然而,整个房间依旧弥漫着浓重的湿气和藤蔓特有的腥气。
那些悬挂在门口藤蔓上的紫色果实,在昏暗光线下,散发着诱人却又令人心悸的光泽。
剧烈的干渴感如同火烧般灼烤着李二狗的喉咙。
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门口那几串饱满的紫色果实吸引。
那莹润的光泽,仿佛在无声地呼唤。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冰凉光滑的表皮——
啪!
孙一空的手如同闪电般拍开了他的手背!
力道之大,让李二狗的手背瞬间红了一片。
“别乱动!”
孙一空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甚至带着一丝后怕,“这玩意!我还没研究明白能不能吃!你知道多少人就是管不住这口,把自己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吗?!”
李二狗缩回手,看着手背的红印,又看看那些诱人的果实,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太...太渴了...那...那藤蔓呢?切开喝里面的汁液总行吧?我看它挺水灵的...”
“不能!当然不能!”
孙一空断然否定,小眼睛瞪得溜圆,“你以为我没试过?有人渴疯了,真去割开藤蔓吸了一口,你猜怎么着?”
李二狗看着孙一空严肃到有些扭曲的脸,心里咯噔一下,强笑道:“不...不会真变异了吧?老孙,别开玩笑了...”
“你觉得这是个玩笑吗?!”
孙一空猛地提高音量,手指指向窗外那根贯穿大楼的巨藤,声音带着压抑的恐惧,“看看它!看看那些藤蔓上寄生的东西!看看这空气里无处不在的异香!这他妈都是‘尸白热’的杰作!病毒改造了植物,改造了动物,也改造了环境!任何未经处理的东西,都可能成为催命的毒药!你觉得我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李二狗看着孙一空眼中那毫不作伪的惊悸,彻底闭上了嘴。
监狱的五年让他学会了察言观色,更让他明白,在真正的死亡威胁面前,任何侥幸都是愚蠢的。
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默默地走到那张钢板焊成的“椅子”旁坐下,身体各处传来的剧痛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
“先坐着缓缓。”
孙一空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疲惫,“我去给你弄点水....真正的‘水’。”
他走到那个嗡嗡作响的净化器旁,动作小心翼翼,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
他拧开一个阀门,伴随着一阵气泵的嘶鸣,一小股相对清澈的水流,极其缓慢地滴落进下方一个磨损严重、带着精确刻度的玻璃量杯里。
他极其专注地看着刻度线,直到水流达到10ml的标记,立刻关闭阀门。然后,他又如法炮制,接了另一个10ml。
孙一空将两个量杯端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工作台上,推到李二狗面前一杯,自己面前一杯。
“给,省着点喝。”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资源匮乏年代特有的谨慎。
李二狗看着量杯里那浅浅的一层水,再看看孙一空同样小心翼翼的表情,忍不住道:“老孙....你这....也太抠了吧?10ml?塞牙缝都不够!”
“抠?!”
孙一空像被踩了尾巴,声音又拔高了,“我的狗爷!你知道现在外面一滴干净的、没被辐射和病毒污染的水值多少钱吗?能换十条优质牛肉干!这10ml,是我这宝贝疙瘩开足马力净化小半天才能攒出来的!能省一点是一点,这就是末世不成文的规矩!”
李二狗看着孙一空脸上那混合着肉痛和认真的表情,终于不再说话。
他端起量杯,凑到唇边。
水的触感冰凉,带着一丝净化后残留的、极其微弱的金属和臭氧混合的异味。
但他毫不犹豫地仰头,将杯底那一点点珍贵的液体倒入口中。
一丝微弱却真实的甘甜,瞬间在干涸灼烧的口腔中弥漫开来,如同久旱逢甘霖。
这味道,远不如记忆中任何一瓶矿泉水,但比起巴士监狱底层角落里那些渗出的、带着铁锈和霉味的脏水,以及那些变异蟑螂体内粘稠腥臭的汁液,已是天壤之别!
一股清凉感顺着喉咙滑下,暂时缓解了火烧火燎的干渴。
“好....好喝。”
李二狗放下杯子,由衷地赞叹,甚至下意识地舔了舔杯壁上残留的水渍。
孙一空这才露出一点笑容,也珍惜地小口啜饮着自己那杯水,每一滴都仿佛在舌尖仔细品味。
短暂的饮水仪式结束后,气氛陷入了短暂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