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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岭的秋来得静,像是昨夜一场凉露打湿了檐角,晨起推窗时,风里便带了清冽的爽意。竹枝上的叶子开始镶金边,落在青石板上,被晨露浸得软塌塌的,踩上去沙沙响,倒比春时的新叶多了几分厚重。

苏晚蹲在院角翻晒草药,是前几日跟着三叔公去后山采的紫苏和荆芥。张婶说入秋容易伤风,晒干了收在陶罐里,煮水时丢几片进去,能祛寒。阳光透过竹筛落在药草上,蒸腾起淡淡的水汽,混着草药的微苦气息,倒成了秋晨里独有的味道。

“这紫苏得翻勤些,不然潮了会发霉。”张婶端着木盆从厨房出来,盆里是刚揉好的面团,要做今早的葱油饼。她把木盆放在石桌上,伸手拨了拨竹筛里的草药,“玉秀婆以前存草药,总爱在陶罐底铺层干栀子花瓣,说既能防潮,又能让药味里带点甜,孩子们喝药时就不那么抗拒了。”

苏晚指尖捻起片紫苏叶,叶缘的锯齿沾着细白的绒毛,凑近闻时,药香里果然混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栀子香——是前几日做香包时剩下的碎瓣,她随手撒在了竹筛里,倒真应了张婶的话。

正说着,院外传来车轮碾过石子路的轱辘声,接着是熟悉的吆喝:“虎头,丫丫,看谁带好东西来了!”

是镇上杂货铺的王掌柜。虎头和丫丫正蹲在门槛边用树枝画小人,听见声音立刻蹦起来,像两只小雀儿扑出去。苏晚跟着走到门口,见王掌柜的驴车停在院外,车斗里堆着半车新收的栗子,毛茸茸的外壳还沾着泥土,旁边还有个藤筐,装着些红皮的柿子,沉甸甸地坠着筐沿。

“今年山外的栗子收得稠,给你们捎些来尝尝鲜。”王掌柜抹着额头的汗笑,“前几日去县城送货,见街边的柿子红得透亮,想起张婶爱吃,就多买了些。”

张婶忙拉着王掌柜进屋喝茶,丫丫已经踮着脚从藤筐里捡了个最大的柿子,举着跑过来:“晚姐姐你看,像小灯笼!”柿子表皮蒙着层薄薄的白霜,捏起来软乎乎的,果然像盏圆胖的灯笼。

陆时衍从屋里搬来条长凳,王掌柜坐下喝了口薄荷茶,咂咂嘴道:“还是你们梅岭的水养人,这茶喝着比镇上的清甜。对了,前几日在县城碰见画先生,他说在你们这儿画了幅《晴芳》,还说要给我留幅小的,画梅岭的秋景,不知动笔了没?”

“画先生昨儿还来呢,说要等后山的枫叶红透了再画。”张婶笑着往王掌柜碗里添茶,“他说秋天的梅岭得配霜叶,不然少了点泼辣劲儿。”

王掌柜听了直乐:“他呀,画画跟挑媳妇似的讲究。说起来,前几日整理库房,翻出个旧木匣子,是早年守义公寄存在我那儿的,想着你们或许用得上,就一起带来了。”他说着从驴车的布包里取出个巴掌大的木匣,黑沉沉的,边角磨得发亮,锁扣上锈迹斑斑。

苏晚接过木匣时,指尖触到冰凉的木纹,像是触到了陈年的时光。匣身刻着简单的缠枝纹,凑近看时,能发现纹路深处藏着细小的裂纹,想来是被岁月浸得久了。

“守义公当年说,这匣子里是玉秀婆的东西,等他们走了,就交给懂它的人。”王掌柜望着木匣叹道,“一晃这么多年,总算能交出去了。”

送走王掌柜,苏晚把木匣放在窗台上,阳光正好落在匣面上,锈迹斑斑的锁扣反射出细碎的光。陆时衍找来小刀片,小心翼翼地剔开锁扣上的锈,“咔嗒”一声轻响,匣盖应声而开。

里面铺着块深蓝色的绒布,摸上去软得像云,上面放着几样东西:一支银簪,簪头是朵半开的栀子花,花瓣边缘有些磨损;一本线装的小本子,纸页已经泛黄发脆;还有个小小的锦囊,绣着并蒂莲,正是三叔公提过的那只檀香木香包。

苏晚先拿起那只香包,触手温润,像是浸透了年月的温度。解开绳结,里面的香料已经成了粉末,却依旧散着淡淡的檀香,混着一丝极浅的栀子香,想来是当年玉秀婆总往里面塞海棠花瓣的缘故。

“这针脚真细。”苏晚轻抚着锦囊上的并蒂莲,丝线的颜色已经褪成了浅褐,却能看出每一针都绣得扎实,连莲心的纹路都清晰可见,“玉秀婆定是花了不少心思。”

陆时衍拿起那支银簪,簪身素净,只在簪头刻了朵栀子花,花瓣微微卷曲,像是刚从枝头摘下的模样。他用指尖蹭了蹭花瓣的边缘,忽然道:“这簪子的缺口,和你那只描金瓷盒的缺口很像。”

苏晚这才注意到,簪头栀子花的一片花瓣缺了个小角,形状竟和瓷盒盖边缘的缺口如出一辙。她忙从樟木箱里翻出那只瓷盒,将银簪的缺口对准盒盖的缺口,竟严丝合缝地拼在了一起,像是原本就该长在一处。

“原来它们是一对。”苏晚心里泛起一阵奇异的暖意,像是隔着时光握住了玉秀婆的手。想来当年玉秀婆弄丢银簪后,对着有缺口的瓷盒念叨时,心里定是藏着许多未说出口的牵挂。

最后拿起那本线装小本子,封面上没有字,纸页薄得像蝉翼,轻轻一碰就簌簌响。苏晚小心翼翼地翻开,里面是用毛笔写的字,墨迹已经发灰,却依旧能看出笔锋的柔婉,是玉秀婆的字迹。

开头记的是些家常,“三月初三,采了新茶,守义公说炒茶时火大了些,带了焦味,却也像他性子,烈得实在”;“五月廿一,栀子花开得稠,摘了一篓,留半篓给山那边的阿妹,她总说梅岭的栀子比别处的香”。

往后翻,字迹渐渐疏了,多是记着些草药的用法,“紫苏叶配生姜,治风寒咳嗽,守义公去年冬天咳得厉害,喝了三帖就好了”;“荆芥煮水,洗蚊虫叮咬的红肿,丫丫小时候总爱往草丛里钻,这方子最管用”。

翻到最后几页,纸页上沾着些褐色的斑点,像是水渍,又像是泪痕。上面写着:“今年的栀子花开得晚,守义公的腿疾犯了,没能一起去摘。我摘了些回来,放在他床头,夜里他说闻着花香,睡得安稳些。”

再往后,是一页空白,只在页脚处有个小小的墨点,像是没写完的话,又像是刻意留下的念想。苏晚合上书页时,指腹沾了点纸页的碎屑,轻得像叹息。

“原来张婶说的那些方子,都是从这儿来的。”苏晚轻声道,阳光落在纸页上,那些墨迹像是活了过来,在眼前铺展开一幅梅岭的岁月长卷——有守义公炒茶时被烫红的指尖,有玉秀婆摘栀子时被刺勾破的衣角,还有那些藏在柴米油盐里的细碎关怀,都被一笔一画地记了下来。

张婶端着刚烙好的葱油饼过来,见他们在看木匣里的东西,凑过来看了眼那本小本子,眼眶忽然红了:“这是玉秀婆的手札啊,我嫁过来时她就说过,等我能独当一面了就传给我,没成想……”

那年张婶刚嫁进梅岭,玉秀婆已经病得重了,却总在灶台边教她做梅岭的吃食。有回做桂花糕,张婶把糖放多了,玉秀婆笑着说:“甜些好,日子嘛,就得甜滋滋的才熬得下去。”现在想起那些话,才明白里面藏着多少过来人的通透。

虎头和丫丫拿着栗子跑进来,栗子已经被王掌柜用剪刀剪开了口,露出里面金黄的果肉。丫丫举着一颗最大的,塞进苏晚手里:“晚姐姐吃,甜的!”

苏晚剥了颗栗子放进嘴里,粉糯的甜从舌尖漫开,混着方才草药的微苦,竟生出种格外绵长的滋味。她忽然想起画先生说的话,梅岭的日子就像幅慢慢晕开的水墨画,看似平淡,却藏着层层叠叠的韵味,得细品才知其中甘醇。

午后三叔公来串门,见了木匣里的银簪,忽然一拍大腿:“我说这簪子怎么看着眼熟!当年守义公为了打这簪子,在镇上的银铺蹲了三天,就为了让银匠照着后山那株老栀子的模样刻,说要让玉秀婆戴了,就像把整座山的花香都簪在了头上。”

他年轻时跟着守义公去镇上赶集,亲眼见守义公把攒了半年的银角子拍在柜台上,红着脸跟银匠比划花瓣的弧度。后来银匠嫌他麻烦,说“差不多就行”,守义公却梗着脖子不肯:“差一点都不行,这是给我婆娘的。”

“后来呢?”丫丫咬着栗子问,小辫子随着点头的动作晃悠。

“后来啊,”三叔公笑着摸了摸丫丫的头,“银匠被他磨得没法子,真就照着他画的样子刻了,还多送了个小银圈,说算是赔礼。守义公回来的路上,把簪子揣在怀里,走几步就摸一摸,生怕磕着碰着。”

苏晚把银簪放回木匣时,忽然觉得那冰凉的银器上,仿佛还留着守义公当年的体温。那些藏在笨拙里的郑重,那些说不出口的牵挂,原来都藏在这些旧物件里,等着被岁月慢慢揭开。

傍晚时,画先生背着画夹来了,身后还跟着个穿青布长衫的年轻人,眉眼清秀,背着个药箱,是老郎中的徒弟阿砚。“阿砚说老郎中喝了你们送的梅子酒,夜里咳嗽都轻了,特地来道谢。”画先生笑着把画夹往石桌上一放,“我顺便把《晴芳》带来了,裱好了,你们看看合不合心意。”

画框里的栀子花海在夕阳下泛着柔光,守义亭的剪影落在花海边缘,苏晚和陆时衍并肩摘花的身影被拉得很长,衣角沾着的花瓣像是要从画里落下来。阿砚凑过来看,忽然指着画角落里的一株栀子树:“这株树的姿态,像极了老郎中诊室墙上挂的那幅《栀子图》,说是二十年前一位姓守的老先生送的。”

苏晚心里一动,想起手札里写的“留半篓栀子给山那边的阿妹”,想来那位“阿妹”便是老郎中的母亲。梅岭的花香,原来早就随着这些细碎的牵挂,漫过了山坳,落在了更远的地方。

阿砚从药箱里拿出个纸包,里面是晒干的野菊花:“老郎中说这菊花开得正好,泡茶喝能明目,让我给你们带来。他还说,等枫叶红了,要亲自来梅岭看看,说当年守义公总夸梅岭的秋枫比别处的艳。”

张婶留他们吃晚饭,灶上炖着栗子鸡,香气从厨房飘出来,混着院里的桂花香,勾得人肚子咕咕叫。陆时衍去溪涧边剖鱼,苏晚坐在石桌边帮着摘青菜,画先生则打开画夹,对着院里的秋景勾勒起来。

“这秋景得配点烟火气才好。”画先生笔尖一顿,指着厨房门口飘起的炊烟,“你看这烟,被风一吹,软乎乎的,像给山尖戴了顶白帽子。”

阿砚凑过去看,忽然道:“画里要是再添个晒草药的竹筛,就更像老郎中说的梅岭了。他总说,梅岭的秋天,连药香都是甜的。”

苏晚听着他们说话,指尖的青菜叶沾着露水,凉丝丝的。抬头时,见陆时衍提着剖好的鱼从溪边回来,夕阳落在他肩头,把他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和竹枝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幅流动的画。她忽然觉得,此刻的梅岭,和手札里记的那些岁月,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炊烟,一样的花香,一样的人来人往,把寻常的日子过成了诗。

晚饭时,栗子鸡炖得烂熟,用粗瓷碗盛着,金黄的汤汁里浮着油花,撒把葱花,香得人直咂嘴。阿砚喝了口梅子酒,脸颊泛起红晕:“这酒比县城酒馆里的好喝,有股子阳光的味道。”

张婶笑着给她夹了块鸡肉:“这酒里放了去年的栀子花瓣,守义公说过,好酒得有花魂,不然就少了点灵气。”

吃到一半,丫丫忽然指着窗外喊:“快看,萤火虫!”大家抬头望去,果然见几只萤火虫从竹丛里飞出来,尾部的绿光在暮色里明明灭灭,像散落在人间的星子。虎头放下筷子就想追,被陆时衍拉住:“萤火虫是来陪我们吃饭的,别惊了它们。”

画先生放下酒杯,拿起画笔在纸上飞快地画着,嘴里念叨着:“得把这萤火虫画下来,配着院里的桂花香,就叫《秋萤》,正好和《香酿》凑成一对。”

夜渐深时,阿砚要回山那边了。陆时衍提着灯笼送他到山口,张婶往他包里塞了几个刚出锅的栗子饼,让他带给老郎中。“等枫叶红了,一定来住几日。”张婶站在院门口叮嘱,灯笼的光晕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苏晚和画先生坐在竹荫下喝茶,月光透过竹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碎银似的光斑。画先生望着远处的山影,忽然道:“我以前总觉得梅岭的日子太慢,现在才明白,慢才好呢,能把日子里的甜都熬出来。”

他年轻时在城里学画,总想着画些波澜壮阔的景致,觉得梅岭的小桥流水太寡淡。直到前几日翻看守义公的诗稿,见里面写“檐角月,阶前露,日日皆是寻常福”,才忽然懂了,那些藏在平淡里的安稳,才是最该画进画里的风景。

苏晚拿起那本手札,借着月光又翻了几页。纸页上的字迹在月色里泛着柔和的光,像是在轻轻诉说着什么。她忽然想起匣子里的檀香包,解开绳结把里面的香末倒出一点,混在刚泡好的菊花茶里。茶香里立刻多了丝温润的甜,像是玉秀婆的声音在耳边说:“日子嘛,总得有点甜才熬得下去。”

陆时衍送完阿砚回来,见她捧着茶碗出神,走过来坐在她身边。“在想什么?”他轻声问,月光落在他眉骨上,柔和得像水墨画。

“在想,我们现在做的事,和守义公他们当年做的,其实是一样的。”苏晚笑着把茶碗递给他,“摘花,酿酒,记着身边人的喜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陆时衍喝了口茶,茶香混着檀香在舌尖散开,暖得人心头发软。他拿起那支银簪,借着月光看簪头的栀子花:“他们把故事藏在旧物件里,我们就把新故事写进日子里,这样梅岭的故事,就永远不会断了。”

风从竹林里穿过来,带着桂花香和远处的虫鸣,把两人的话轻轻送出去。竹筛里的草药还在散发着微苦的香,石桌上的画稿已经晾干,画里的萤火虫像是真的在飞。远处的守义亭在月色里静默着,像是在听着这新的絮语,又像是在守护着那些未曾说尽的旧时光。

苏晚把银簪放回木匣,又将手札仔细收好。她想,等明日晨起,要把匣子里的檀香末和剩下的栀子花瓣混在一起,缝个新的香包,挂在樟木箱里。这样一来,旧时光的香,就会和新日子的暖,慢慢融在一起,酿成梅岭最绵长的滋味。

夜色渐浓,竹枝上的露珠偶尔滴落,打在青石板上,发出叮咚的轻响,像时光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得踏实而温柔。而梅岭的秋,就在这脚步声里,慢慢沉淀着,把往事酿成回甘,留在每一个寻常却珍贵的日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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