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泛鱼肚白,梅岭的晨雾还没散,苏晚就被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吵醒。她披衣推窗,正见陆时衍拿着凿子在院里凿木头,木屑纷飞,落在青砖地上,竟冒出些细绿的芽,是还魂草的新苗。
“醒了?”陆时衍抬头时,额角的汗正好滴在木头上,洇出个小圈,“张婶的丈夫说,卯时的木头最结实,雕窗棂得趁这会儿。”他手里的木坯已经初具模样,是朵半开的海棠,纹路深得像要渗出血来。
苏晚走到他身边,指尖刚触到木坯,就觉出点温热,不像寻常木头的凉。凑近了看,木纹里竟嵌着些细碎的银渣,想来是守义公当年融银簪时溅进去的——账册“民国二年”那页画过个银炉,旁边注着“融簪时火星溅木,倒像给花点了蕊”。
山雀突然衔着片海棠瓣飞来,把花瓣往木坯上按,瓣尖的粉蹭在木纹里,竟成了朵活灵活现的花蕊。陆时衍笑着凿下最后一刀,窗棂上的海棠突然渗出点蜜,引得只蜜蜂从昨天画先生的画里飞出来,停在瓣尖上,振翅三声,和账册里记的分毫不差。
“该去三分地看看了。”陆时衍放下凿子,手里的木屑突然自己飘起来,往山腰去,像在引路。两人往那走时,见山民们已经在搭茅屋的骨架,竹竿插在土里的深度都一样,张婶的丈夫拿着尺子量,嘴里念叨着:“守义公账册里画的就是三尺三,说这数合着梅岭的地气。”
石头蹲在地基边,把布偶的红绸裙拆了,抽出里面的棉絮往土里埋。“张婶说棉絮沾了人气,能让柱子扎根稳当。”他话音刚落,就见埋棉絮的地方冒出圈白汽,像谁在底下呵气,把土都烘得暖融融的。
道长背着竹篓来撒草木灰,篓里的还魂草沾着晨露,叶尖都朝着茅屋的方向。“这草在给房子认门呢,”他用树枝在灰里画了个圈,“你们看这圈的大小,正好能把茅屋罩住,是守义公和玉秀婆在护着咱们呢。”
苏晚把绣绷放在地基旁,晨光突然穿过薄雾,红绸上的海棠花瓣竟一片片立起来,像要从布上跳下来。最中间那瓣突然裂开道缝,掉出颗小小的珍珠,滚到陆时衍脚边——账册“光绪三十一年”那页画过串珍珠,说玉秀婆的陪嫁珍珠断了线,守义公捡了颗最小的,说要嵌在她的木梳上。
陆时衍捡起珍珠,用布擦了擦,往窗棂的花蕊里一嵌,大小正好。阳光照过来,珍珠反射出的光落在账册上,“民国五年”那页突然显出幅小画:守义公正给玉秀婆梳头,木梳上嵌着颗珍珠,玉秀婆的发丝缠着梳齿,像红绸在跳舞。
画先生举着画板赶来时,不小心撞翻了个陶罐,里面的梅干撒了一地。奇怪的是,梅干落地的位置竟排成个“福”字,边缘还围着圈新抽的海棠苗,像用绿笔画的框。“这是玉秀婆在给咱们送吉兆呢,”画先生赶紧把这景象画下来,笔尖的墨落在纸上,竟长出些细毛,像梅干的纹路。
三叔公蹲在地基边翻账册,手指突然被纸页划破,血珠滴在“民国八年”那页,晕开成朵小小的海棠。他“哎哟”一声,指着纸页说:“你看!守义公在这页记着,他给玉秀婆盖小棚子时,手也被钉子划破了,血滴在木头上,说‘这样房子就认咱们了’。”
陆时衍往柱脚上钉钉子,锤子落下时,突然听见“叮”的一声脆响,像是碰到了硬物。他扒开土一看,是个铜制的小锁,锁孔里缠着根红绸,解开来看,锁身刻着“平安”二字,和之前铁皮盒里的骨牌签一模一样。
“这是守义公给玉秀婆做的门闩锁。”苏晚想起账册里的画,“民国十年那页,说他怕山里有野兽,特意打了把铜锁,每晚锁门时都要念句‘锁得住门,锁不住想你的心’。”她把锁挂在茅屋的门框上,刚扣上,锁芯里就传出阵细微的响动,像谁在里面转了圈钥匙。
山民们开始往屋顶铺茅草,张婶站在梯子上,手里的茅草突然自己往上飞,一片片排得整整齐齐,连缝隙都一般大。“是玉秀婆在帮我呢,”张婶笑得直不起腰,“她年轻时就爱帮人铺屋顶,说茅草要顺着风的方向铺,才能挡得住雨。”
苏晚往墙缝里塞麻丝,指尖触到块凸起的石头,抠出来一看,是个陶制的哨子,上面刻着只山雀。她放在嘴边一吹,哨声清越,竟引得院里那只山雀扑棱棱飞来,落在哨子上,翅膀上的砚碴蹭在陶土上,画出道金线,像给哨子描了边。
“这哨子账册里提过。”陆时衍凑过来看,“光绪二十九年那页,说守义公给玉秀婆做了只哨子,说‘要是我不在,你吹三声,山雀就会给我报信’。”他接过哨子吹了三声,远处的梅岭深处竟传来回应,也是三声哨响,像有人在应和。
日头爬到半空时,茅屋的骨架总算搭好了。山民们坐在地基上歇脚,张婶的丈夫端来筐新蒸的馒头,每个馒头上都捏着个海棠花印。“这模子是守义公当年做的,”他拿起个馒头递给苏晚,“我娘说,玉秀婆总爱把馒头捏成花形,说‘吃了花馒头,日子就像花一样开’。”
苏晚咬了口馒头,突然尝到点咸涩,像掺了眼泪。她低头看时,馒头上的海棠印竟慢慢变红,像被血染过——账册“民国十一年”那页,守义公记着玉秀婆蒸馒头时哭了,眼泪滴在面里,说“不知道还能不能等你回来一起吃”。
画先生正往画里添茅草屋顶,笔尖突然滴下滴墨,落在屋檐的位置,竟变成串冰凌,晶莹剔透的,像冬天结的冰棱。“这是守义公画的冰棱!”三叔公指着账册“民国十二年”那页,“那年冬天特别冷,玉秀婆的手冻裂了,守义公就把屋檐的冰棱画下来,说‘等天暖了,冰棱化了,你的手就好了’。”画里的冰棱突然化成水,顺着屋檐往下滴,在画中的地基上积成个小水洼,映出两个模糊的人影,正在铺茅草。
陆时衍往窗棂上刷桐油,油刷过的海棠纹突然变得立体,像要从木头上凸出来。他刚刷完最后一笔,就见山雀衔着块蓝布飞来,布上绣着半朵海棠,正好能和窗棂上的拼在一起。苏晚把布往木头上贴,布面刚沾到桐油,就和木头融为一片,布上的针脚变成了木纹,再也分不清哪是布哪是木。
“这是玉秀婆的绣品。”陆时衍摸着布面,“账册里说她绣坏了三十块布,才绣出朵像样的海棠,说要等守义公盖好房子,就贴在窗上当窗花。”话音刚落,窗外的海棠苗突然往窗边靠,枝桠搭在窗台上,像在往里看,苗尖的粉蹭在布上,添了道新的针脚。
午后突然刮起阵山风,把账册吹得哗哗响,停在“民国十三年”那页。这页画着个灶台,灶边堆着柴,柴捆上系着根红绸,和苏晚灶房里的那捆一模一样。陆时衍指着画说:“咱们的灶台就按这个样式砌,灶口要朝东,说这样烧火时,烟会顺着风往梅岭飘,让玉秀婆知道家里在做饭。”
山民们开始砌灶台,石头抱着布偶在旁边递瓦片,布偶的红绸鞋碰到瓦片,瓦片上竟显出个小小的“衍”字,和陆时衍祖父的笔迹一般无二。“这布偶成精了!”石头拍手笑,张婶却抹起了眼泪:“是守义公在认亲呢,他知道这是咱们梅岭的后人。”
道长往灶台的地基里撒还魂草籽,草籽落在土里,竟发出“滋滋”的响,像在生根发芽。“这灶台通着梅岭的地气,”他说,“以后你们做饭时,香味会顺着地脉传到玉秀婆的墓前,让她也能闻闻烟火气。”
苏晚把那只断了的银镯子往灶台的砖缝里塞,镯子刚进去,就见砖缝里渗出点银水,把裂缝补得严严实实。陆时衍凑过去看,银水凝固后,竟在砖上形成朵海棠花,和账册里玉秀婆画的一模一样,花瓣的弧度里还嵌着几粒梅干,是今早撒落的那些。
货郎挑着担子来送铁钉,筐里还放着些新做的木碗,碗沿都刻着海棠纹。“山下的老嬷嬷说,这碗是按守义公留下的样子做的,”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她还让我把这个给你们。”打开来是块磨得发亮的磨刀石,石上刻着个“守”字,边角的凹槽里还嵌着点铁锈,想来是磨了几十年的。
陆时衍拿起磨刀石往斧头上来回蹭,火星溅到地上,竟变成些小小的海棠苗,顺着地基往外长,把茅屋围了圈。“守义公当年就是用这石头磨锄头的,”三叔公翻着账册,“民国十四年那页记着,他磨一次刀,就要在石头上刻一道痕,说‘多磨一道,就离秀儿近一步’。”
傍晚时,茅屋的屋顶终于铺好了。山民们收拾工具准备下山,张婶突然指着屋檐喊:“快看!”众人抬头,只见茅草间竟冒出些细碎的白花,是海棠的花苞,被夕阳照得泛着金,像谁在屋顶撒了把碎星。
“是守义公和玉秀婆在给咱们添花呢。”张婶的丈夫笑得眼角堆起褶,他往地上撒了把米,米粒落地后,竟排成行小字:“茅屋虽小,能容相思”,笔迹歪歪扭扭的,像守义公的字。
画先生举着画板往回走,画里的茅屋突然升起炊烟,烟圈在空中转了三圈,变成只山雀,从画里飞出来,落在苏晚的绣绷上。绷上的红绸突然自己卷起来,缠在画先生的画板上,把画里的茅屋和现实中的连在了一起,画中的海棠苗和地上的新苗交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画里哪是画外。
回到院里时,樟木箱突然自己打开了,嫁衣上的九瓣海棠正往下掉金粉,落在那只铁皮烟盒上。盒里的照片突然变得清晰,上面的守义公和玉秀婆竟在笑,眉眼弯弯的,像月牙。苏晚把照片放在茅屋的窗台上,照片里的人影突然动了动,伸出手像是要推开窗。
陆时衍往灶里添柴,火光映着灶台砖上的海棠花,花影突然投在墙上,变成两个跳舞的人影,穿着蓝布衫和红绸裙,脚步轻盈,像踩在花瓣上。“他们在庆祝咱们有了新家呢。”苏晚靠在他肩上,灶里的柴突然“噼啪”响了声,爆出串火星,落在地上,变成颗颗海棠籽。
山雀突然对着月光叫起来,声音里带着雀跃。两人往三分地看,只见那座刚搭好的茅屋在暮色里泛着微光,屋檐的海棠花苞竟在夜里绽开了,粉白的瓣上沾着露水,像玉秀婆的眼泪。风穿过茅屋的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像谁在哼着歌谣,调子和账册里记的一样——民国十五年那页,守义公记着玉秀婆哼的歌谣,说“调子像梅花开时的风声”。
夜深时,苏晚被一阵香气弄醒。她走到灶房,见锅里竟冒着热气,里面煮着梅干粥,粥面上浮着片海棠瓣,是屋顶新落的。灶台上放着两只木碗,碗里盛着粥,旁边还摆着双竹筷,筷尾的海棠纹对着月光,在地上投出个“囍”字。
“是他们给咱们留的粥。”陆时衍从背后抱住她,指尖划过碗沿的刻痕,“你看这痕迹,和守义公账册里画的一样,他总爱在碗沿多刻一刀,说‘这样喝粥时,就能想起我在你身边’。”
两人坐在灶前喝粥,粥里的梅干甜津津的,带着点暖意。山雀落在灶台边,啄了口粥,突然拍着翅膀往茅屋飞,嘴里衔着根红绸,缠在门框上,打了个同心结,和铁皮盒上的那个一模一样。
月光透过窗棂上的海棠纹,在地上投出朵花影,花影里慢慢显出行字,是用金粉写的:“茅舍有灯,故影有家”。苏晚伸手去摸,指尖刚触到字,金粉就簌簌落下来,钻进土里,冒出些细绿的芽,是还魂草,往茅屋的方向蔓延,像在织一张绿毯。
陆时衍吹灭油灯,牵着苏晚往茅屋走。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茅屋的墙上,像两株并蒂的海棠。山雀在屋顶睡着了,翅膀盖着绽开的海棠花,像在守护着这小小的家。远处的梅岭深处,隐约传来哨子声,三短一长,是守义公当年和玉秀婆约定的信号,说“听到这声音,就知道我在等你回家”。
走到茅屋门口时,苏晚突然发现门框上的铜锁自己开了。推开门,里面竟摆着张木桌,桌上放着个粗瓷瓶,插着两枝刚开的海棠,花枝缠着红绸,红绸的末端系着两颗银戒指,一颗刻着“衍”,一颗刻着“晚”,正是陆时衍给她戴上的那只和它的配对。
“他们把咱们的戒指找齐了。”苏晚拿起戒指,眼眶有点热。陆时衍从背后圈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以后这里就是咱们的家了,守着海棠,守着他们留下的念想,一直住下去。”
窗外的海棠苗突然往屋里探进枝桠,花瓣蹭着苏晚的发梢,像在给她戴花。樟木箱的影子从院里移进来,和茅屋的影子叠在一起,账册从箱里滑出来,摊在桌上,最后一页的空白处,不知何时多了幅小画,是用红绸的纤维拼的:一座茅屋,屋前有两个人,男的在劈柴,女的在绣花,屋檐下的红绸结在风里飘,像无数只在招手的手。
山雀突然叫了一声,清越得像玉磬,随后便安静了。想来是在屋顶的海棠花里筑了巢,要陪着这茅舍的夜,陪着这刚安下的家,等着明天的太阳把屋里的人照得更暖,把院里的花照得更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