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岭的雪总带着三分诗意。先是零星的雪沫子粘在梅枝上,像撒了把碎玉,等日头沉进西山,鹅毛似的雪片已漫天卷落,把晒谷场、篱菊丛、祠堂的青瓦都裹进一片白里。苏晚正往窗台上摆炭盆,铜盆里的银丝炭燃得正旺,映得她鬓间的银簪泛着暖光,像落了颗小太阳。
陆时衍扛着捆干柴从后山回来,蓑衣上的雪化了大半,水珠顺着草绳往下滴,在青砖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他把柴往灶房角落堆,干柴的裂缝里还卡着片梅叶,被雪浸得发绿,像枚藏在枯枝里的翡翠。“阿公说,大雪封山时,得把柴备足了。”他拍着身上的雪,粗布褂子的肩头结了层薄冰,“去年剩下的木炭够烧到开春,再劈些松柴,夜里守岁时烧,火旺,热闹。”
槐槐抱着布偶蹲在炭盆边,布偶新做的青布褂子罩了件红绸小袄,是苏晚用货郎送的花布改的,针脚歪歪扭扭,倒像朵绽在雪地里的红梅。小姑娘抓起把碎炭往布偶手里塞,炭灰蹭在红绸上,洇出几个灰点,像落了场黑雪。“给太外婆烤手。”她把布偶往炭盆边挪,布偶胸前的铜纽扣被炭火映得发红,像颗被焐热的梅子。
祠堂的供桌铺了猩红的绒布,上面摆着刚蒸好的年糕,白胖的糕体上点着胭脂红,像团簇着的花苞。太外婆的菜谱压在描金的果盘下,风掀起纸角停在“腊梅炖羊肉”那页,墨迹旁沾着点油星,是苏晚中午试做时溅的,像滴落在纸上的琥珀。
“守义公当年总在大雪天劈柴。”三叔公裹着厚棉袄进来,手里拎着串腊肉,油亮的肉皮上结着层白霜,“玉秀婆就坐在灶门口给他烧火,说听着斧头劈柴的声,比听戏文还安心。有年雪下得特别大,守义公劈柴时伤了手,玉秀婆抱着他的手哭,眼泪把灶膛的火星都浇灭了。”他往香炉里插了支干梅枝,枝头还凝着雪,香火混着梅香漫过牌位,把烛火晃得明明灭灭。
陆时衍往灶膛里添了根粗松柴,火苗“腾”地蹿起来,映得他侧脸的轮廓格外清晰。他忽然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块墨锭,乌黑的锭面上刻着朵梅,是山外的老墨匠新做的。“给你描红用。”他往苏晚手里塞,墨锭带着他掌心的温度,“学堂的孩子们该学写春联了,用这墨写,字儿黑亮,像沾了梅汁。”
苏晚把墨锭放进砚台,想起镇上学堂的黑板,昨天陆时衍刚用新漆刷过,黑得发亮,孩子们说像浸了夜露的天空。她磨着墨,炭盆的热气混着墨香漫开来,忽然看见陆时衍手背的疤——去年大雪天他去山外买年画,摔在结冰的河面上,划了道深口子,她用梅汁调了草药给他敷,疼得他额头冒汗,却笑着说“这点伤,比挨子弹轻多了”。
灶上的砂锅咕嘟作响,羊肉的香混着腊梅的清劲漫满了屋。苏晚往锅里撒了把晒干的梅瓣,花瓣在汤里打着转,像浮着些碎胭脂。槐槐趴在灶台边看,布偶的红绸袄沾了点肉汤,她用手指刮下来往嘴里送,眯着眼笑:“太外婆的味道。”
午后雪小了些,陆时衍踩着雪去扫祠堂的台阶,竹扫帚划过雪地,发出“簌簌”的响,像春蚕在啃桑叶。苏晚抱着床棉被跟出去,是新弹的棉絮,里面掺了晒干的梅蕊,暖融融的,带着点清劲的香。“给三叔公送去。”她把棉被往陆时衍怀里塞,“他那床旧被该换了,梅蕊棉絮睡得安稳。”
两人踩着雪往三叔公家走,脚印在雪地里连成串,像串没写完的诗。陆时衍忽然停住脚,弯腰从梅枝上摘下朵雪梅,递到苏晚眼前,花瓣上的雪正慢慢化,露出里面的粉红,像小姑娘害羞的脸。“插在鬓角好看。”他替她别在发间,指尖蹭过她的耳垂,凉得她缩了缩脖子。
槐槐抱着布偶在雪地里打滚,红绸袄在白雪里格外显眼,像朵移动的红梅。她忽然抓起把雪往布偶怀里塞,雪从袄领漏进去,沾着里面的梅蕊棉絮,像撒了把碎冰。“给太外公堆雪人。”她把布偶往梅树下放,布偶的影子投在雪地上,像个小小的人,守着满树的梅。
三叔公正在贴窗花,是货郎送的新花样,红纸上剪着梅枝喜鹊,贴在窗上,被雪映得发亮。“守义公写春联是把好手。”他指着墙上泛黄的旧联,“每年三十晚上,他都要在梅树下写,玉秀婆给他磨墨,雪落在纸上就化了,字儿洇得毛茸茸的,倒比干写的更有福气。”
陆时衍帮着把新棉被铺在土炕上,梅蕊的香混着炕的热气漫开来。“等过了年,我去山外请个木匠,给您打个新衣柜。”他拍着炕沿的灰尘,“您那些旧衣裳该好好收着,梅岭的日子好了,也得有地方存念想。”
三叔公摸着新棉被笑,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窗花的红纸末:“你们年轻人的心细,比守义公那粗汉子强多了。他当年给玉秀婆做木梳,齿儿歪歪扭扭的,玉秀婆却梳了一辈子,说那是最好的念想。”
傍晚时雪又大了,货郎冒着雪来了,担子里的年画被油纸裹得严实,揭开一看,是幅“梅岭报春图”,画里的老梅树下,一对新人正给老人拜年,红棉袄在白雪里亮得像团火。“陆小哥订的,说过年贴在祠堂里,热闹。”货郎跺着脚上的雪,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还有这个,山外新出的糖画,做的梅花形,给娃娃吃。”
槐槐抢过糖画往布偶嘴里塞,透明的糖衣在雪光里泛着亮,像给布偶戴了朵水晶梅。“太外婆也吃。”她踮脚把糖画往供桌递,糖汁滴在猩红绒布上,洇出个小小的黄点,像颗落了的梅蕊。
陆时衍把年画往祠堂的墙上贴,浆糊里掺了点梅汁,粘得格外牢。苏晚站在旁边看,画里的新人眉眼像极了她和他,红棉袄的衣角沾着雪,像他们此刻身上的霜。“等槐槐再大些,咱们也画张全家福。”陆时衍忽然回头,眼里的光比烛火还暖,“就画在梅树下,三叔公坐在中间,咱们仨站旁边,布偶也得画上。”
夜里的雪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把梅岭照得像铺了层银。陆时衍在凉棚下点了盆炭火,又搬来张竹桌,摆上刚温好的梅子酒。槐槐抱着布偶缩在他怀里,小姑娘的脸红扑扑的,布偶的红绸袄被炭火烤得暖融融的,梅蕊棉絮的香混着酒气漫开来,像浸了蜜的风。
“你看那枝梅。”苏晚指着老梅树最弯的枝桠,雪压着枝头,却有朵花苞倔强地挺着,“明天准能开。”陆时衍顺着她的指尖望去,忽然握住她的手放在炭盆边烤,他的掌心粗糙,却暖得惊人。“去年此时,我在山外给你买银簪。”他的声音很轻,像雪落在梅瓣上,“店家说带梅纹的最配姑娘家,我就挑了支最亮的,想着回来插在你发间,定比梅花好看。”
苏晚往他怀里靠了靠,鼻尖蹭着他褂子上的雪气,忽然摸到他怀里的硬物——是个小布包,她知道里面是对银锁,锁面上錾着“梅开五福”,是陆时衍托银匠打的,说等开春给槐槐戴。“孩子们明天要过来贴春联。”她想起学堂的孩子们,个个像小雀儿,叽叽喳喳的,“我教他们写‘梅’字,你给他们削竹笔。”
陆时衍往她碗里倒了些梅子酒,酒液在月光下泛着琥珀色。“我还备了红纸,裁得方方正正的。”他数着她发间的雪梅,“写完春联,咱们就去摘腊梅,插在祠堂的供桌上,太外公太外婆定喜欢。”
槐槐在梦里咂了咂嘴,布偶从怀里滑出来,落在炭火边。苏晚捡起来时,发现布偶的红绸袄上沾了片梅瓣,是从窗外飘进来的,带着雪的凉,和炭火的暖。“太外婆在看雪呢。”她把布偶塞进槐槐怀里,小姑娘翻了个身,把布偶抱得更紧了。
远处传来守夜人的梆子声,“咚——咚——”,混着炭盆里木柴的噼啪声,在雪夜里格外清透。陆时衍往她发间又插了朵绢做的红梅,是货郎担子上最好的朵,花瓣厚得像真的。“往后的每个冬天,”他的声音裹着雪的凉,却暖得人心里发甜,“我都陪你烤炭火,贴年画,在这梅树下等花开。”
苏晚往他怀里缩了缩,听着雪压梅枝的轻响,听着远处的梆子声,听着他胸腔里的心跳。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像太外婆熬羊肉汤的咕嘟声,浓得化不开,暖得浸心脾。她忽然想起祠堂供桌上的牌位,此刻定也在听着吧——听着他们说明年的春,说孩子们的字,说要在梅岭守着一辈辈的暖。
月光落在凉棚的炭火上,火星子偶尔溅起来,像颗颗流星。陆时衍的呼吸渐渐沉了,苏晚数着他睫毛上的雪粒,忽然觉得,梅岭的冬夜原是这样长,长到能装下太外婆的红绸袄,太外公的旧木梳,能装下槐槐的糖画,货郎的年画,能装下她和他腕上的银镯,装下往后无数个烤炭火、贴春联的冬天。
雪又开始下了,这次却轻得像鹅毛,落在梅枝上,落在凉棚的布帘上,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苏晚闭上眼时,仿佛看见梅树的枝桠上挂满了银锁,每个锁面都錾着“梅开五福”,在月光下闪着光,像无数个平安的祈愿,在时光里轻轻摇晃,从来没停下过。
梆子声歇了,炭火也弱了,只有雪落梅枝的声,和着竹席上均匀的呼吸,在凉棚里漫着。苏晚往陆时衍怀里又靠了靠,银镯贴着他的玄铁牌,轻轻响着,像在数着梅岭的岁月——一瓣是雪,一瓣是月,一瓣是梅香,一瓣是他的体温,还有一瓣,是藏在时光深处的,说不尽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