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
苏晚站在露台上，看着屋檐下的陆时衍，雨水顺着他微湿的发梢滴落，在深灰色西装的肩头洇出一片深色。他仰头望着她的眼神，像被雨水洗过的黑曜石，亮得惊人，却又深不见底，让她猜不透里面翻涌的究竟是惊讶，是探究，还是别的什么。
露台的玻璃门被风吹得“咔哒”作响，小陈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苏姐？您怎么还站在那儿？”
这声呼唤像一根针，刺破了两人之间凝滞的空气。苏晚猛地回过神，指尖攥紧了栏杆，指腹被硌得生疼。她避开陆时衍的目光，低头看向巷子里的积水，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平静：“陈助理，把楼下的伞拿一把给这位先生。”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手腕却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攥住。
陆时衍不知何时已经上了露台的石阶，掌心温热而有力，带着雨水的湿凉，紧紧扣住她的手腕。那触感熟悉得让她心悸——从前他总爱这样攥着她的手穿过人群，指尖会轻轻摩挲她腕骨内侧的那颗小痣，说这样就不会走散。
“苏晚。”他又唤了一声，这一次没有疑问，语气笃定，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我们谈谈。”
苏晚用力想挣开，手腕却被他攥得更紧，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她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像暴雨将至的海面：“陆先生，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
“陆先生？”他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她腕骨的痣，“三年不见，连名字都不能叫了？”
他的指尖带着薄茧，蹭过皮肤时带来一阵战栗。苏晚猛地抽回手，后退半步撞到栏杆，后腰磕在坚硬的雕花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三年前陆先生说‘到此为止’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今天。”她别过脸，声音有些发颤，却还是强撑着，“现在雨停了，陆先生可以离开了。”
雨明明没有停。
玻璃顶上的雨声还在噼里啪啦地响，像在嘲笑她的自欺欺人。陆时衍看着她泛红的耳根，喉结滚动了一下：“我不是故意要出现在这里。”
“那真是巧。”苏晚扯了扯嘴角，目光落在隔壁那栋挂着“私人住宅”牌子的洋房上，“看来陆先生是来拜访邻居的？只是不知哪家的邻居，值得您亲自冒雨前来。”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那语气里的酸意太过明显，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在闹别扭，暴露了她刻意隐藏的在意。
陆时衍的目光暗了暗，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隔壁，声音低沉：“那是我外婆的老房子，上周刚从远房亲戚手里收回来。”
苏晚愣住了。
外婆的老房子？她竟然不知道陆时衍的外婆就住在隔壁。他们在一起五年，她无数次从这条巷弄走过，无数次看到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却从没想过门后藏着他的过往。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涩——原来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来都比她以为的更近。
“收回来打算做什么？”她听见自己问，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翻新一下，偶尔住住。”陆时衍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身上，带着一种她读不懂的执拗，“我回来了，不打算走了。”
“回来”两个字像重锤，狠狠砸在苏晚心上。她猛地抬头看他，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似乎藏着千言万语，却又被他死死压在眼底，只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
为什么回来？是因为家族产业重心转移，还是因为……别的？
无数个问题涌到嘴边，却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她转身走向玻璃门，声音冷得像结了冰：“陆先生住在哪里，和我无关。失陪。”
手刚碰到门把，就被他再次抓住。这一次他的力道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怕弄疼她：“苏晚，我知道三年前是我不对。”
“不对？”苏晚猛地转过身，积压了三年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终于冲破了堤坝，“陆时衍，你一句‘不对’就想算了？你知不知道我为了等你的解释，把去巴黎的机票退了三次？知不知道我父亲住院时，我抱着画展合同在医院走廊签字，而你正在伦敦的酒会上和名媛谈笑风生？”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压抑许久的哽咽，泪珠不受控制地滚落，砸在他手背上，滚烫的，像要灼伤他的皮肤。
陆时衍的瞳孔骤然收缩，抓着她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你父亲住院了？什么时候的事？严重吗？”
“托你的福，现在很好。”苏晚甩开他的手，用手背擦去眼泪，却越擦越多，“只是陆先生不必关心，我们早就没关系了。”
“有关系。”陆时衍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笼罩住她，带着雨水的清冽气息和淡淡的雪松香——那是她从前给他挑的古龙水味道，他竟然还在用。“苏晚，我从来没说过我们没关系。”
“你说了！”苏晚红着眼眶瞪他，像只被惹急了的小兽，“你说‘到此为止’！你说分手！你走得干干净净，连一条信息都没给我留！”
“我有苦衷。”陆时衍的声音低沉而沙哑，目光里的痛楚几乎要溢出来，“当年的事……”
“什么苦衷需要你用五年感情来换？”苏晚打断他，胸口剧烈起伏，“是你母亲说我配不上你？还是你家族的利益比我重要？”
陆时衍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痛楚被一层隐忍取代：“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不能说？”苏晚笑了，笑得眼泪直流，“陆时衍，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自私。需要我的时候，就把我捧在手心里；不需要了，就一句‘到此为止’打发掉。现在你回来了，又想一句‘不能说’让我原谅你？你凭什么？”
雨声似乎更大了，敲打着玻璃顶，也敲打着两人紧绷的神经。陆时衍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想说当年他母亲以苏晚父亲的公司做要挟，想说他被迫接受家族安排去欧洲是为了暗中积累力量，想说这三年他每天都在想她，可这些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那些阴谋算计，那些肮脏交易，他不想让她沾染分毫。
“对不起。”最终，他只能说出这三个字。
这三个字像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苏晚紧绷的情绪。她后退几步，靠在冰冷的玻璃门上，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陆先生，我累了。请你离开吧，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说完，她用力拉开玻璃门，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了画廊。
小陈正在整理画展宣传册，看到苏晚通红的眼睛吓了一跳：“苏姐，你怎么了？是不是淋雨了？”
“没事。”苏晚摇摇头，快步走向楼梯，“我上楼休息会儿，有事打电话。”
她几乎是跑着上了二楼办公室，反手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砸在地毯上，洇出一小片深色。
三年来，她以为自己已经把他放下了。她努力工作，用心生活，学着一个人面对所有困难，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可直到再次见到他，她才发现，那些假装的坚强不堪一击。他的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轻易搅乱她的心跳，让她变回那个围着他打转的小女孩。
办公室的窗户正对着露台，她能看到陆时衍还站在那里。他背对着她，高大的身影在雨幕中显得有些落寞。他抬手松了松领带，指尖在栏杆上轻轻敲击着，像是在思考什么。过了很久，他才转身，抬头看向办公室的窗户——那里挂着米白色的窗帘，他看不到里面的她，可苏晚却觉得，他的目光穿透了布料，直直落在她心上。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传来小陈的声音：“先生，您要找苏姐吗？她在休息……”
“不用了。”陆时衍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帮我把这个交给她。”
苏晚屏住呼吸，听着楼下的动静。过了一会儿，小陈轻轻敲响了办公室的门：“苏姐，陆先生留下个东西就走了。”
“扔了。”苏晚闷声道。
“可是……”小陈犹豫了一下，“是个画框，看起来很旧了。”
画框？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挣扎着站起来，打开了门。小陈手里捧着一个复古的木质画框，边角有些磨损，上面还沾着雨水。画框里不是画，而是一张泛黄的素描——画的是十七岁的她，坐在大学图书馆的窗边，阳光落在她发梢，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那是陆时衍给她画的第一张画。
当年他说要学素描，拉着她当模特，画了整整一下午，最后却把这张画偷偷藏了起来。她后来翻他画夹时看到，笑他画得不像，他却认真地说：“像，在我心里你就是这样的。”
苏晚的手指颤抖着抚上画框，冰凉的木质触感让她眼眶再次发热。画的右下角有他的签名，还有一个小小的爱心——那是他们当年的秘密标记。
“陆先生说，”小陈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色，“这是他一直带在身边的东西。还说……他会等你。”
等她？
苏晚看着画里的自己，青春懵懂，眼里只有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那时候的他们，以为只要相爱就能抵挡一切，以为未来会像画里的阳光一样明媚。可现实却给了他们狠狠一击，让他们在雨幕中失散，一别就是三年。
“知道了。”苏晚接过画框，声音有些发颤，“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小陈点点头，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窗外的雨声不知疲倦地响着。苏晚把画框放在办公桌上，指尖抚过画中自己的笑脸，眼泪再次滑落。
陆时衍到底有什么苦衷？他为什么现在才回来？他留下这张画，是想让她原谅他吗？
无数个问题在脑海里盘旋，让她心烦意乱。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角，看向巷弄。陆时衍的宾利已经不见了，只有青石板上的积水还在反射着天光，像一面破碎的镜子，映出她混乱的心事。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敲打着窗玻璃，也敲打着她摇摆不定的心。
她以为自己早就筑起了高墙，可他带着一张旧画回来，就轻易在墙上凿开了一道裂缝。裂缝后面，是她刻意遗忘的过往，是她从未熄灭的情愫，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也许，她该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苏晚压了下去。她不能心软，不能再重蹈覆辙。三年前的痛太刻骨铭心，她再也承受不起第二次。
可是，看着桌上那张素描，看着画里少年认真的笔触，她的心又开始动摇。
雨幕中的重逢，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她平静的生活里激起层层涟漪。而陆时衍留下的那张画，就像一个无声的承诺，预示着这场骤雨带来的，或许不只是重逢的狼狈，还有……重新开始的可能。
苏晚靠着窗台，看着巷子里渐渐停住的雨，长长地叹了口气。她知道，从陆时衍叫出她名字的那一刻起，她的生活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这场迟来的重逢，注定要掀起一场新的风暴。而她，只能迎着风暴，一步步揭开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