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撕破夜幕,将最后一丝掩护也无情地剥去。
张三金低沉的命令像石头砸进水里:“散!找缝儿钻进去!”
三十多条人影瞬间化整为零,如同水滴渗入干涸的土地,消失在嶙峋乱石堆的缝隙、枯朽树根盘踞的坑洞,或是一处仅剩残垣断壁的荒村角落。
空气闷热粘稠,伤口在汗水和湿热中隐隐作痛,像有无数小虫在啃噬。
王麻子靠在一块湿冷的岩石上,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摩挲着肋下草草包扎的布条,每一次稍重的呼吸都让他嘴角抽搐。
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声音嘶哑地对着旁边闭目养神的赵铁柱说:“柱子哥,这鬼地方,比那烂泥滩还他娘的熬人。”
赵铁柱没睁眼,只是将手中那支冰凉的胡人号角攥得更紧了些,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干涩:“熬不死,就接着熬。
熬到天黑,熬到能把这玩意儿,”他掂了掂号角,“塞进那些胡狗的耳朵眼里吹响!”
不远处的阴影里,狗剩蜷缩得像只真正的狸猫,耳朵却像雷达般微微转动,捕捉着风送来的每一丝异响。
他的眼睛在昏暗中异常明亮,盯着岩石缝隙外一小片晃动的光影——那是远处胡人巡逻队经过时盔甲的反光。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身边一个同样年轻的队员低语:“三队过去了…半个时辰…换岗…”
张三金靠坐在最深处,墨蹄温顺地将巨大的头颅搁在他腿上。
他粗糙的手掌无意识地梳理着黑马光滑的鬃毛,指腹感受着那强健的生命力。
墨蹄似乎感知到主人心中翻腾的杀意,不安地打了个响鼻,前蹄轻轻刨了下地面。
“安静,老伙计。”张三金的声音低得像叹息,眼神却穿过石缝,死死盯着鹰嘴岩的方向。
那片被夕阳染成血色的河滩,无数倒下的身影在他脑中翻腾——张大嗓门的吼叫、李秀才临死前递过来的家书碎片、还有那个替他挡了一箭的小兵娃子惊恐的眼睛…
每一次闭眼,都是炼狱重现。
冰冷的恨意如同毒藤,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还不够…远远不够…他心底有个声音在咆哮,胡狗的血,得流成河,才能祭奠袍泽的魂!
当黑暗再次成为主宰,死寂的藏身地瞬间活了过来。
没有多余的命令,只有眼神和手势的无声交流。
武器被最后一次检查,弓弦绷紧的微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狗剩带着两个最瘦小的斥候,如同三道融入夜色的青烟,率先滑了出去。
借着微弱的星光和狗剩留下的标记,队伍在崎岖的山地间无声穿行。
终于,一片被木栅栏草草围起的空地出现在下方。几堆盖着油布的粮垛,几辆散乱的马车,几个围着篝火、显得有些懈怠的胡人守卫。
张三金伏在冰冷的岩石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过。
他朝身后的王麻子和赵铁柱做了个手势,两人立刻抱着号角,猫着腰向侧翼一处高坡潜去。
他压低声音,冰冷的字眼砸进每个人的耳朵:“老规矩。狗剩,左边两个暗哨。李四,带人解决右边巡逻。
其余人,跟我摸进去。
油罐子,优先马棚!点火就跑!不留活口!柱子号角一响,按箭头撤!”
“明白!”几声压抑的回应。
战斗在瞬间爆发,又迅疾如电。
狗剩像真正的鬼魅,利用阴影和夜风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接近了靠在栅栏外打盹的胡兵。
他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浓重的羊膻味和汗臭。
心跳在胸腔里擂鼓,但他的手稳得像磐石。
冰冷的匕首从下颌处精准刺入,向上猛挑!那胡兵只来得及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咯咯”响,身体便软了下去。
另一个暗哨警觉回头,狗剩手中的短弩已“嘣”的一声轻响,淬毒的弩箭瞬间没入其咽喉。
几乎同时,李四那边也传来几声沉闷的倒地声。
“上!”张三金低吼一声,身影已如离弦之箭冲出!
墨蹄紧跟其后,四蹄包裹着厚布,落地无声。
几个队员紧随张三金,狸猫般翻过栅栏,直扑马棚!
“什么人?!”一个在粮垛旁撒尿的胡兵终于发现了异常,惊恐地大喊,手忙脚乱地去拔腰间的弯刀。
回答他的是一支呼啸而来的利箭,精准地贯入眼眶!
他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向后栽倒。
混乱爆发!剩余的胡兵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得魂飞魄散。
张三金已冲入马棚。
浓烈的马粪味扑面而来。
几匹战马被惊动,不安地嘶鸣、踏蹄。他毫不犹豫地拧开随身携带的皮囊塞子,刺鼻的火油味弥漫开来,黑色的液体泼洒在干燥的草料堆上。火星一闪!
“轰——!”橘红色的火焰猛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草料和木棚!战马受惊,发出凄厉的长嘶,疯狂地踢打围栏!
“着火了!敌袭!敌袭!”幸存的胡兵终于扯开嗓子嚎叫起来。
“杀!”张三金眼中毫无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杀意。
一个胡兵举着弯刀嚎叫着冲来,他侧身闪过,反手一刀,锋利的刀刃轻易切开皮甲,割开了对方的喉咙。
温热的血喷溅在他脸上,他连眼都没眨一下。又一个… 他心底毫无怜悯,只有复仇的快意和麻木的计数。
“撤!”他厉声下令。
任务完成,火焰已经冲天而起,受惊的马匹开始冲破围栏,营地一片大乱。
就在这时,高坡上,那支缴获的胡人号角猛然吹响!
声音凄厉、急促,却又带着某种胡人特有的调子——赵铁柱憋红了脸,用尽全身力气吹奏着张三金教给他的、能迷惑敌人的错误讯号!
“呜——呜——呜呜呜——!”
号角声在夜空中回荡,瞬间盖过了营地的嘈杂。
原本追向张三金他们的几个胡兵猛地停住脚步,惊疑不定地望向号角响起的方向——那是他们的联络方式,但调子似乎不对?是求援?还是陷阱?
“那边!在山上!”有人指着高坡大喊。
趁着这宝贵的瞬间迟疑,张三金小队如同退潮般没入黑暗,沿着预定的、布满荆棘和乱石的撤离路线狂奔。
王麻子一把拉起吹完号角、几乎脱力的赵铁柱,两人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跟上队伍。
身后,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胡人的怒吼、战马的悲鸣、混乱的号令声交织在一起。
而“幽灵狼”们,已消失在莽莽山林之中,只留下燃烧的营地和满地狼藉的恐惧。
在一块避风的巨岩后,队伍短暂停下喘息。
每个人胸膛剧烈起伏,汗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有人迅速检查着同伴身上新添的伤口,用撕下的布条草草包扎。
张三金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望着远方那跳跃的火光,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至极的弧度。墨蹄用鼻子轻轻蹭了蹭他的手臂。
赵铁柱靠着岩石,大口喘气,手里紧紧攥着那支号角,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肋下的伤口又渗出血来,他却浑然不觉,眼中只有大仇得报的畅快。
王麻子嘿嘿低笑,露出一口黄牙:“娘的,这调子吹得…老子自己都差点信了!柱子,再来两声,吓死那帮狗娘养的!”
张三金收回目光,扫过一张张疲惫却燃烧着火焰的脸。
“痛了吗?”他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还不够。得让他们连觉都不敢睡,连路都不敢走。”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一个更深入敌后的标记点了点,那是一个前敌指挥所的符号。
“下一口,咬这里。咬断他们的爪子。”
篝火的光芒早已熄灭,只有冰冷的星光洒在沉默的众人身上。
伤口在疼,饥饿在烧灼,但那一双双在黑暗中亮起的眼睛,却比任何火焰都要炽热、都要执着。
他们是浴血的孤狼,在死亡的阴影下穿行,只为将复仇的毒牙,更深、更狠地刺入敌人的心脏。
夜,还很长。狩猎,永不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