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粒沙顺着靴筒边缘滑入,触及皮肤的那个瞬间,赵云澜才真正理解了什么叫做“踏入”。
那不是在地图上画一条线,不是在营地里讨论路线,甚至不是站在沙漠边缘眺望。而是当你的身体重量完全交付给这片流动的金色大地,当你的每一次呼吸都裹挟着被太阳烘焙了千万年的矿物碎屑,当你抬起头,视野里除了沙丘、天空和扭曲的热浪之外空无一物——那个时刻,某种原始而清醒的认知才会如冰水般浇透意识:
你不再属于文明疆域。你是一粒误入琥珀的尘埃,时间与空间在此地的度量衡已截然不同。
“停。”
黑胡子的声音在前方响起,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矮人骑在领头的骆驼上——那畜牲比其他的都要高大,驼峰饱满,眼神桀骜,与它的主人气质相得益彰。黑胡子举手示意,整个驼队,七头骆驼,十二个人(包括三名重伤初愈、勉强能骑乘的士兵),缓缓停下。
风声。这是他们停下后第一个清晰感知到的声音。不是林间的飒飒,不是草原的呼啸,而是一种持续的、低沉的、仿佛从大地肺腑深处发出的嗡鸣。风卷起沙面最细的粉末,形成一层仅尺许高、薄雾般的流沙幔帐,贴着沙丘表面滑行,发出丝绸摩擦般的沙沙声。
热。不是简单的温度高。是渗透性的、包裹式的、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的热。阳光如实体般砸在肩背,即便隔着特制的浅色罩袍,也能感到皮肤在微微刺痛。脚下的沙粒隔着靴底传来炽热的温度,估计能轻易煎熟鸡蛋。空气干燥到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在掠夺鼻腔和喉咙里最后的水分。
“都下骆驼。”黑胡子翻身落地,动作利落,“让它们歇口气,也让自己适应适应。从现在开始,除非紧急情况,每隔一个时辰必须下驼休息一刻钟。人受不了,骆驼更受不了。”
赵云澜松开紧握缰绳的手——手心已经汗湿,缰绳上的皮索被晒得烫手——有些笨拙地从骆驼背上的鞍具滑下来。脚踩进沙里,立刻陷至脚踝。沙粒流动,试图吞没更多,他不得不调整重心才站稳。低头看去,靴子已被细密的金色粉末覆盖。
雷娜·伊莎尔在他身旁落地,动作更轻盈些,但落地时白袍下摆扫过沙面,立刻染上一层淡金。她没有立刻拍打,而是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原力……”她轻声说,眉头微蹙,“极其稀薄,而且……狂躁。光明原力像被稀释了,散布得很开,而黑暗原力……”她摇摇头,“并非没有,而是沉淀在极深处,像……沙海下的暗河。我能感觉到它的存在,但无法触及。”
“正常。”黑胡子走过来,从腰间摘下一个扁平铜壶,拔开塞子,自己先抿了一小口,然后递给最近的赵云澜,“沙漠不欢迎魔法,尤其是精细操控的那种。这里的原力更原始,更接近‘元素’本身。矮人萨满的说法是:沙漠是大地的骸骨,所有花哨的东西在这儿都会被磨成粉。”
赵云澜接过水壶,按照黑胡子示范的,只润了润嘴唇和喉咙,便将壶递还给矮人。水的温度比体温略高,带着铜器特有的微腥,但在极度干燥的口腔中,这一小口液体珍贵如甘露。
刑泽没有碰水壶。他已经走到附近一座稍高的沙丘脊线上,背对队伍,面朝他们来时的方向,手搭在眉骨处远眺。他的站姿看似放松,但赵云澜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手指微微弯曲,距离腰后的短刃仅寸许。
“有尾巴吗?”赵云澜问,声音压得很低。
刑泽没有回头,沉默了几秒。“不确定。热浪扭曲太厉害,三哩外就看不清了。但……”他顿了顿,“有鸟。”
“沙漠有鸟正常。”黑胡子插话,一边检查着领头骆驼的蹄掌。
“三只。灰隼。在同一个区域盘旋,不觅食,只是绕圈。”刑泽放下手,转身走下来,“已经两刻钟了。”
驯隼侦察。赵云澜心下一沉。这不是普通盗匪或散兵游勇的手段。教团,或者王室某些部门的精锐,才可能在这种绝地使用空中眼线。
“距离?”他问。
“至少五哩,可能在更远。”刑泽道,“它们不敢靠近。沙漠上空的气流很乱,小型猛禽飞不稳。”
“但也够了。”黑胡子啐了一口,“它们不需要看清我们脸,只要确认大致方向、队伍规模、移动速度。然后飞回去报信。”他独眼眯起,“妈的,早知道该带把长管火铳,打不下来也能吓跑。”
“现在怎么办?”一名年轻的士兵忍不住问,声音有些发干。他是安德拉队长原来的部下,叫卡尔,左臂还缠着绷带,脸上带着未褪的惊恐——迷宫崩塌的阴影显然还在。
所有人的目光看向赵云澜。
他感到那些目光的重量,以及脚下沙粒流动带来的、微妙的不稳定感。他想起小时候祖父书房里那些关于沙漠探险的古籍,泛黄的纸页上写着:“领队者第一要务,非识路,而定心。沙海噬人,先噬其志。”
“不怎么办。”赵云澜开口,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惯有的、略显轻浮的笑意,“它们看,就让它们看。我们按计划走我们的路。”
他走到驼队中间,提高声音,确保每个人都能听到:“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觉得被盯上了,觉得前有沙漠后有追兵,觉得自己可能走不出去。”他目光扫过卡尔苍白的脸,以及其他几名士兵不安的眼神,“我告诉你们,从我们接下这任务的那一刻起——不,从我们选择走进暗月迷宫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是某些人的眼中钉了。这没什么新鲜,也不值得害怕。”
他蹲下来,随手抓起一把沙,让金黄的颗粒从指缝间流泻。“看看这个。沙。一粒沙,微不足道。但亿万粒沙,就能移动山脉,掩埋城池,让河流改道,让文明变成传说。”他站起身,拍掉手上的沙,“我们每个人,单打独斗,在这片沙海里可能连一天都撑不过。但我们在一起,是一支队伍。我们有黑胡子认路,有刑泽警戒,有雷娜治疗,有我解读线索。我们有骆驼、有水、有装备、有彼此。”
他停顿,让话语在热风中沉淀。
“那些在天上飞的、在后面跟的,他们有什么?他们只有命令和贪婪。他们不懂沙丘为什么移动,不懂星象如何指向,不懂怎么在看起来一模一样的地方找到活下去的缝隙。”赵云澜笑了笑,这次笑意真切了些,“所以,让他们看,让他们跟。我们只需要做一件事:走到他们跟不动的地方,走到只有我们能活下去的地方。”
沉默。只有风声和骆驼偶尔的响鼻。
然后,卡尔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用力点了点头。其他几名士兵挺直了背脊。
黑胡子哼了一声,但没反驳。刑泽的目光在赵云澜脸上停留了一瞬,几不可察地颔首。雷娜·伊莎尔轻声念了一句简短的祷词,指尖泛起极其微弱的白光,那光芒一闪即逝,却仿佛为周遭空气注入了一丝清凉。
“行了,煽情话省着点说,留着嗓子喝水。”黑胡子打破沉默,粗声粗气地指挥,“检查水囊绑绳!沙地行走摩擦大,绳索容易松脱。还有,把自己裹严实!脸、脖子、手,能遮住的都遮住!晒脱皮可不是闹着玩的!”
队伍重新动起来,这次多了些秩序。士兵们互相帮忙调整头巾,检查行李捆扎。黑胡子挨个检查骆驼的状况,用一把小锤敲击蹄掌,听听有无开裂。
赵云澜走到刑泽身边,两人并肩望着西南方向。沙丘连绵起伏,在阳光下呈现出惊人的明暗对比,向阳面是刺目的金白,背阴面则是浓郁的赭褐,交界线锋利如刀。
“刚才的话,”赵云澜低声说,目光依旧望着远方,“有一半是给自己打气。”
“知道。”刑泽说。
“你觉得我们能甩掉尾巴吗?”
“迟早。”刑泽的视线扫过天际那三个几乎看不见的黑点,“沙暴,流沙,缺水,或者……别的。沙漠会筛选。”
“筛选。”赵云澜重复这个词,品味着其中的残酷诗意。他取出星陨罗盘,指针依旧坚定地指向西南偏西的方向,但此刻,在日光直射下,罗盘表面那些星辰刻痕似乎在微微蠕动,仿佛活了过来。当他凝视时,某种幻视般的影像闪过脑海:不是地图,不是路径,而是一轮巨大到畸形的、燃烧着的黑色太阳,悬浮在沙海之上,光芒所及,沙粒融化成玻璃般的溪流……
他猛地闭眼,幻觉消失。再睁开时,罗盘只是罗盘。
“怎么了?”刑泽察觉到他瞬间的僵硬。
“……没事。”赵云澜收起罗盘,指尖微微发麻,“只是有点……晒晕了。”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骆驼,没有看见身后刑泽凝视他背影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深思。
驼队再次启程。这一次,步伐更慢,更稳。骆驼蹄子抬起、落下,在沙地上留下深深的印记,旋即又被流动的沙粒缓慢填平。他们爬上第一道真正的大沙丘,坡度平缓却漫长,每一步都需要额外的力气。爬到脊线时,所有人都气喘吁吁,汗水浸湿了内衬。
站在丘顶,视野豁然开朗。
那是一种足以让灵魂震颤的辽阔。金色,无穷无尽的金色,以亿万种细微的色调变化铺展到天地交界。沙丘如凝固的巨浪,一波推着一波,涌向看不见的彼岸。天空是毫无杂质的靛蓝,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与沙海在极远处交融成一片模糊的、颤动的热雾。没有树,没有草,没有路,没有除了他们之外的任何生命迹象。时间在此地似乎失去了意义,只有光与影在沙丘表面缓慢爬行,雕刻着风的作品。
“诸神在上……”卡尔喃喃道,忘了该遮住口鼻,直到一阵风卷着沙粒扑了他一脸,才慌忙低头咳嗽。
雷娜·伊莎尔静静伫立,兜帽被风吹落,浅金色的长发在热风中扬起。她望着这片壮丽而严酷的天地,眼中没有恐惧,反而有一种近乎朝圣的肃穆。“如此……纯粹,”她轻声说,“也如此……孤独。”
黑胡子没有说话。他只是眯着独眼,目光像尺规一样丈量着远处的几座沙丘形状,又抬头看了看太阳的位置,手指在空气中快速掐算了几下。
赵云澜最后看了一眼他们来的方向。泽卡城早已无踪无影,连一点文明的痕迹都寻觅不到。世界被简化到极致:天,沙,和他们这一行渺小的黑点。
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灼热干燥,刺痛肺部。
“走吧。”他说。
驼队开始下坡。沙粒在脚下流动,人需后仰重心才能保持平衡,深一脚浅一脚,像是蹚过金色的河流。下坡比上坡更难控制,也更危险。黑胡子不断发出简短的指令:“脚跟先着地!侧身走!别直着下!”
等他们终于下到谷底,所有人都已汗流浃背,口干舌燥。但没有人提出休息。时间刚过正午,太阳最毒辣的时刻才刚刚开始。他们必须趁着体力尚可,多赶一些路。
驼队在沙谷中行进,两侧是高耸的沙壁,阴影有限,但至少能避开一些直射的阳光。风声在谷中变得古怪,时而尖啸,时而呜咽,像是无数逝者在沙粒间窃窃私语。
赵云澜骑在骆驼上,尽量保持身体放松,随着骆驼的步伐自然晃动以节省体力。他的目光扫过沙壁,注意到了一些极其细微的纹路——那不是风吹形成的自然波纹,而更像是某种有规律的、交错的刻痕,被岁月和风沙磨蚀得几乎无法辨认。
他正想叫黑胡子来看,前方领路的矮人却突然再次举手,示意停止。
这一次,刑泽几乎同时从侧翼的沙丘上滑下来,动作迅捷如沙狐,落地无声。他朝黑胡子做了几个手势,矮人脸色一沉。
“怎么了?”赵云澜驱动骆驼上前。
黑胡子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跳下骆驼,走到一处沙壁前,蹲下,用手拨开表面一层浮沙。下面露出一些暗色的、不规则的块状物。
是焦痕。
不是火烧的那种焦黑,而是某种更彻底的、仿佛物质本身被抽干了所有生机和色彩后留下的灰败痕迹。焦痕范围不大,但边缘呈现放射状,中心凹陷。
黑胡子用手指捻起一点焦痕处的沙,凑到独眼前看了看,又闻了闻。
“没有火药味。”他沉声道,“也不是雷击。这是……”
“原力灼烧。”雷娜·伊莎尔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她已经下驼走近,脸色比刚才更白了些,“非常强大的、混乱的原力爆发留下的痕迹。时间……不超过三天。”
她蹲下身,手指悬在焦痕上方,没有触碰。片刻后,她指尖微微颤抖。“痛苦……还有……饥饿。强烈的、扭曲的饥饿感。”
赵云澜心头一凛。“是教团的人?他们在这里遭遇了什么?使用了某种禁忌法术?”
刑泽已经从周围快速侦查回来,摇了摇头:“没有尸体,没有行李碎片,没有挣扎痕迹。只有这一处焦痕,和……”他指向沙地上一道几乎被风沙抹平的拖曳痕迹,那痕迹延伸向沙谷深处,“这个。”
拖曳痕迹很宽,不像是人或骆驼留下的,更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被拽着滑行。
黑胡子站起身,独眼警惕地扫视四周的沙壁顶端。“不管是什么,它可能还在附近。”
队伍的气氛瞬间紧绷。士兵们下意识地握紧了武器,骆驼不安地踏着蹄子。
赵云澜强迫自己冷静思考。焦痕很新,说明不久前有剧烈冲突发生。没有尸体和杂物,要么是被完全摧毁了,要么是被拖走了。拖曳痕迹指向沙谷深处……
他抬头望向沙谷前方。谷道蜿蜒,光线昏暗,看不清尽头有什么。
“我们绕路?”卡尔声音发颤地问。
黑胡子看向赵云澜,刑泽也等待他的决定。
赵云澜沉默了几秒,然后摇头。“绕路要翻越两侧沙丘,消耗数倍体力和时间,而且暴露在开阔地更危险。”他顿了顿,“继续前进,但做好战斗准备。刑泽前出探路,黑胡子居中策应,雷娜和我护住队尾。保持距离,慢速通过。”
命令下达,无人异议。在这种地方,犹豫和分歧比任何怪物都致命。
驼队再次动起来,这一次,沉默中弥漫着随时可能绷断的紧张。每个人都在侧耳倾听风声之外的异响,都在用眼角余光扫视沙壁上任何不自然的阴影。
赵云澜握着缰绳的手心渗出冷汗。他另一只手按在腰间的匕首上——那匕首是家传旧物,材质特殊,据说对某些“非自然”存在有克制作用,但他从未验证过。
沙谷似乎永无尽头。时间在寂静与警惕中被拉长、扭曲。只有骆驼蹄子沉闷的噗嗤声,以及他们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然后,前方探路的刑泽,突然停住了。
他举起右拳,那是“静止、噤声、极度危险”的信号。
所有人瞬间冻结,连呼吸都屏住。
寂静中,他们听到了。
从沙谷深处,传来一种声音。
不是风声。
是……吞咽声。
湿漉漉的,粘稠的,带着某种巨大空腔共鸣的……
吞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