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李斌和顾简兮在院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羽毛球,与其说是运动,不如说是在消磨时间。眼看着天色一分一分暗下去,李斌的心也跟着焦躁起来。
他只觉得再待下去,自己的脚趾能在顾简兮家这精致的院子里,硬生生抠出个两室一厅来。
万幸,在气氛彻底凝固之前,李建国终于起身告辞。
回家的路上,车厢里安静得有些过分。
除了发动机轻微的嗡鸣,就只剩下后座的李鑫睡熟后偶尔翻身弄出的细碎声响。这小子,今天玩得够疯,一上车就倒了。
李斌靠在副驾驶的窗边,感受着晚风拂过脸颊的凉意。城市的霓虹在窗外拉长成一道道模糊的光带,转瞬即逝。
“下周一开家长会,老师让我上台领奖。”他盯着窗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汇报工作。
这是他和父亲之间最常见的交流模式,围绕学习,简洁,高效,没有多余的情感。
“嗯。”
果然,李建国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简短的回应,然后便又是长久的沉默。
李斌早已习惯。
对他来说,这种沉默甚至是一种难得的放松。不用再像在饭桌上那样,竖起耳朵听父亲花式贬低自己,也不用强撑着笑脸应付别人的客套。
他就这么靠着,看着墨蓝色的夜空,心情竟出奇地平静。
然而,开车的李建国心里却一点也不平静。
他透过后视镜,瞥了一眼儿子映在车窗上的侧脸。那张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紧绷和不耐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松弛感。
以前,只要他俩待在一起,这小子不是苦着张脸,就是一副“你欠我八百万”的表情,好像多待一秒都是煎熬。
可今天,他居然看起来……有点释然?
李建国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儿子这副轻松的样子,非但没让他省心,反而让他心里打起了鼓。
这小子,该不会是受什么刺激了吧?
“这小子,八成是中邪了。”
李建国心里嘀咕着,脚下油门踩得稳稳当当。
他实在想不明白,儿子这副“四大皆空,六根清净”的模样是跟谁学的。
以前在饭桌上,自己只要稍微损他两句,他就闷闷不乐,乖巧的说会好好学习。可今天,自己都快把他贬低到尘埃里了,他居然还能稳如泰山地扒完两碗饭,甚至在车上还能欣赏起夜景来。
这不科学。
李建国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开始回放一些乡土新闻里看来的离奇故事。
什么“少年沉迷网络游戏性情大变”,什么“考前压力过大导致精神恍惚”。
他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握着方向盘的手心都冒出了一层细汗。
难不成,真是我平时逼得太紧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掐灭了。
开什么玩笑!慈父多败儿,棍棒底下出孝子!老祖宗传下来的话,还能有错?自己这是为他好。现在不对他狠一点,将来社会就会对他更狠。
可道理是这个道理,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尤其是儿子那句“上台领奖”,就像一根小羽毛,在他心湖里来回地挠。
领奖?
就他那瘸腿的成绩,还能领奖?
李建国的第一反应是不信,第二反应是嗤之以鼻。肯定是那种“进步最快奖”之类的安慰奖,学校糊弄小孩的玩意儿。
但……万一是真的呢?
他忍不住从后视镜里,又看了一眼儿子。
那小子正安安静静地靠着,路灯的光一晃而过,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看起来比平时顺眼多了,没有那股子欠揍的倔强劲儿。
“咳。”李建国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僵硬,“那个奖……是什么奖?”
“优秀学生奖。”
李斌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优秀学生?”李建国下意识地就想开启嘲讽模式,“考第一了吗?”
话一出口,他就有点后悔。
今天这气氛好不容易缓和点,自己这张破嘴怎么就管不住。
然而,预想中的沉默反抗或者小声顶嘴都没有出现。
李斌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沮丧,又恢复如常,“年级前百分之二十都有。”
到了家。
“下车,把你弟弄上去。”他闷声说道,自己却点了根烟,摇下车窗,让缭绕的烟雾飘散到清冷的夜色里。
李斌一声不吭地解开安全带,下车,打开后座车门,轻轻拍了拍李鑫的脸。
“鑫鑫,到家了,醒醒。”
李鑫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被他哥半扶半抱地拖出了车。
李斌半拖半拽的把李鑫带回家。
李建国看着离去的儿子,他猛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气呛得他咳了两声。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大儿子。
从他很小的时候,自己就外出打工,一年到头见不了几面。等他回到家,孩子已经长大了,性子也变得又臭又硬。他想管,却发现自己除了“骂”和“打”,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跟儿子交流。
他以为自己是为了儿子好,可到头来,儿子心里想什么,他一概不知。
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就像他此刻烦乱的心。
家长会……要去吗?
去,看他在台上领个不痛不痒的“进步奖”,自己这张老脸往哪搁?
不去?又好像太不把老师和学校当回事。
“妈的,烦死了!”
李建国低声骂了一句,将烟头狠狠地摁灭在车里的烟灰缸里。
李斌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家里的晚饭刚刚结束。
爷爷李灵德正拿着一把蒲扇,不紧不慢地给奶奶扇着风,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奶奶徐英莲则在昏黄的灯光下,慢条斯理地收拾着碗筷,碗碟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是乡下老人家典型的作息,天黑了才从地里回来,摸黑做饭,吃完饭天已经彻底黑透了。
“斌斌回来啦?吃饭没得?锅里还有菜。”奶奶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慈祥的笑意。
“嗯,吃过了。在同学家吃的。”李斌换下鞋,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爷爷放下蒲扇,浑浊但依然锐利的眼睛看了过来:“你爸今天没说你吧?”
“没,就那样。”李斌含糊地应了一声,他实在不想再复述一遍饭桌上那场堪称“商业互吹”的尴尬对话。
他现在只想快点躺下,让大脑关机。简单和爷爷奶奶报备了一下学校的情况,嘱咐他们早点休息,李斌便拿着换洗衣物去了院子里的冲凉房。
冲了个战斗澡,他回到自己那间狭小的房间,一头栽倒在床上。
第二天很早,天还没亮透,窗外只有几声零星的鸡鸣犬吠,李斌就醒了。
他不是被吵醒的,而是被“烦”醒的。
李建国那张恨铁不成钢的脸,还有饭桌上那些明褒实贬的话,像开了单曲循环一样,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
“瘸腿瘸得都快走不了路了……”
“心思就没放在学习上!”
李斌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试图把这些声音赶出脑海。
昨天在顾简兮家门口好不容易给自己灌下的那碗心灵鸡汤,药效好像快过去了。当时觉得“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可一觉醒来,现实的冷风还是嗖嗖地往骨头缝里钻。
难道承认自己的儿子还行,是件很丢人的事吗?
他实在想不通。
烦躁地在床上烙了半天饼,李斌干脆一掀被子,摸黑下了床。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桌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从书包里翻出崭新的数学五三,又抽出了那本边角已经卷起、布满红色叉叉的英语练习册。
两本书并排放在桌上,像极了他那严重偏科的成绩单。
李斌盯着那本英语练习册,牙根有点痒痒。
行,你不就嫌我偏科吗?
老子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叫‘瘸腿’走路,也能走出个六亲不认的步伐!
说干就干,李斌深吸一口气,翻开了那本让他头皮发麻的英语练习册。
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字母,在他眼里跟天书没什么两样,一个个拆开都认识,可组合在一起,就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他盯着一段阅读理解,感觉自己像是在破解什么古老的象形文字,满脑子都是“这写的啥玩意儿”。
很遗憾,李斌还真就高估了自己。那股“六亲不认”的王霸之气,在二十六个字母面前,被撞得稀碎。对他而言,英语就像是火星文一样,看得他犯困,要不是英语老师人美声甜,他上课都是一点都看不下去的。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坚持了不到半小时,李斌的眼皮就开始打架。他趴在桌上,跟小鸡啄米似的,脑袋一点一点的。
终于,他猛地抬起头,长叹一口气,把英语书推到一边。
“算了,摆烂了。”他嘟囔了一句,“自学英语不是人能干的事。”
放弃了和英语死磕,他还是乖乖地拿起了其他的作业。至少,在数学的世界里,他还能找回一点身为“学霸”的尊严。
不知不觉,窗外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几声鸡鸣划破了乡村清晨的宁静。
李斌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熬了一宿,脑子跟一团浆糊似的。
“斌斌,快来吃早饭,再不吃就凉了!”奶奶徐英莲的声音从堂屋传来。
“诶,来了!”
李斌稍稍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趿拉着拖鞋去院子里洗漱。冰凉的井水一泼到脸上,总算让他清醒了几分。
饭桌上,是简单的白粥配咸菜,还有两个刚煮好的鸡蛋。
吃完饭,李斌昨天那股学习的兴致已经消磨得一干二净。他现在只想找点乐子,犒劳一下自己熬夜的辛苦。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脑子里冒了出来。
去镇上溜达一圈,说不定能在地上捡到个十块八块的,然后杀进游戏厅,痛痛快快地打上一下午的游戏!
这个计划堪称完美!
揣着这个伟大的“捡钱”计划,李斌跟奶奶打了声招呼,说去同学家写作业,然后换上鞋就溜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