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后的暑假，像一首被拉长了的歌，悠长又带着几分懒散。
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仿佛要榨干夏日的最后一丝精力。李斌躺在院子里的凉席上，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眯着眼看天。
自从养鸡场上了正轨，爸爸李建国也不再天天抓着他当壮丁了。一周去个一两回，其余的时间，都成了他自己的。这种突如其来的清闲，让李斌有些无所适从，但更多的是一种松弛的惬意。他可以睡到自然醒，可以去河里摸鱼，也可以只是这样躺着，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想。
李鑫那个小胖子，则像是脱了缰的野马，一天到晚不见人影，只有在饭点才会准时出现，嘴里还嚷嚷着奶奶做的饭菜不够香。
这天下午，日头正毒，村里的土路上连狗都懒得出门。一阵汽车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村庄的宁静。这声音在一众拖拉机和摩托车的背景音里，显得格外突兀。
李斌坐起身，好奇地朝院门口望去。一辆银灰色的轿车，车身在阳光下闪着光，稳稳地停在了他家门口。这年头，村里有小轿车的人家屈指可数，更别提是停在他家门口了。
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一个穿着连衣裙的女人，李斌认得，那是他曾经的继母。她没有下车，只是偏头对车里说了句什么。
紧接着，一个身影从另一侧车门钻了出来。
那是一个少年，个子比去年高了不少，皮肤也白净了些。他穿着一件印着动漫人物的t恤，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脚上一双崭新的运动鞋。那身打扮，和这个尘土飞扬的村庄格格不入。
李斌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那个少年转过头，视线在院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李斌身上。他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不确定，随即，一个灿烂的笑容在他脸上绽开。
“斌哥！”
一声清脆的呼喊，像一颗石子投进李斌平静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是李杰。
那个和他一起长大，却又分开了一年，他以为要很久很久才能再见到的弟弟。
“李杰！”李斌几乎是跳起来的，脚上的拖鞋都甩飞了一只。他光着一只脚冲出院子，激动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熟悉又陌生。这是李斌唯一的感受。熟悉的是那张脸，那声“斌哥”，陌生的是他身上那股子城市的气息，还有那份一年未见的疏离感。
“你……你怎么回来了？”李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放暑假了，我妈带我回来看看。”李杰笑着，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他走上前，习惯性地想搂李斌的肩膀，手抬到一半，又有些尴尬地放下了。
一年不见，曾经亲密无间的兄弟，此刻中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杰哥！”屋里传来一声惊喜的尖叫，李鑫像个小炮弹一样冲了出来，一把抱住了李杰的大腿，“我想死你了！你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
这句煞风景的话瞬间冲散了那点尴尬。李杰哈哈大笑，揉了揉李鑫的脑袋：“就知道吃，少不了你的。”
他从车里拎出一个大大的塑料袋，里面塞满了各种零食和饮料。
叶瑄瑄又和李杰交代了一些事情，就上车离开了。
很快，闻讯而来的王浩和陈阳也加入了欢迎的队伍。
王浩咋咋乎乎地捶了李杰一拳：“可以啊你小子，去城里待了一年，都快不认识了，变帅了啊！”
陈阳则安静一些，他推了推眼镜，对着李杰笑了笑：“欢迎回来。”
“嗯，好久不见。”
院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几个少年叽叽喳喳，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李杰说着城里学校的新鲜事，王浩和李鑫听得两眼放光，只有李斌和陈阳，在旁边安静地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
傍晚时分，李建国骑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摩托车回来了。当他看到院子里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院子里的喧闹声也戛然而止。
李建国停好车，浑身散发着鸡粪和汗水混合的味道。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李杰身上，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没有愤怒，没有责骂，只是一种深沉的、让人透不过气的压抑。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爸。”李杰低着头，小声地喊了一句。
李建国没有应声。他沉默地从李杰身边走过，走到院子角落的水龙头下，哗啦啦地冲洗着手和脸，水花溅得老高，像是要洗掉一天的疲惫，又像是在发泄着什么。
洗完脸，他一言不发地进了屋。
那扇木门关上时发出的轻响，像一把小锤，轻轻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李杰的肩膀垮了下来，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李斌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背，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家庭的破碎，对于大人来说是解脱，对于孩子，却是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晚饭的气氛有些沉闷。李建国依旧是那副样子，埋头吃饭，不说一句话。奶奶倒是很高兴，一个劲地给李杰夹菜，问他在城里过得好不好，习不习惯。
“挺好的，奶奶。我妈……她对我很好。”李杰回答得很乖巧。
饭后，李建国又默默地出门了，大概是去鸡场守夜。他就像一个沉默的陀螺，不知疲倦地为这个家旋转着。
他的离开，让屋里的空气重新变得鲜活起来。
李鑫迫不及待地拆开零食，王浩提议去打谷场上玩，但李杰却神秘一笑，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了一个黑色的扁盒子。
“给你们看个好东西。”
他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个薄薄的、黑色的、屏幕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东西。
“卧槽！”王浩第一个叫出声，“这是……手机？”
“智能手机。”李杰带着几分得意，按下了开机键。屏幕瞬间亮起，五彩斑斓的画面让几个农村少年瞬间瞪大了眼睛。
“我滴个龟龟，城里人就是牛啊！”王浩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听说这玩意儿老贵了，你妈说买就给你买了？”
“嗯，她说方便联系。”李杰轻描淡写地说着，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
李斌站在一旁，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这样一部手机，可能要抵得上他们家养鸡场小半年的纯利润。这就是差距吗？他想起自己那个只能打电话发短信的老年机，还是爸爸淘汰下来的，顿时觉得有些酸涩。
李杰点开了一个图标，激昂的音乐和逼真的枪声瞬间从手机里传了出来。
“来，给你们看个刺激的，这叫‘吃鸡’，现在城里最火的游戏。”
屏幕上，一个穿着迷彩服的小人从飞机上一跃而下，在空中张开降落伞，朝着地面上的房子飞去。
“快快快，捡枪！”王浩比玩游戏的人还激动，在一旁手舞足蹈地指挥着。
李鑫更是直接趴在了李杰身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彻底成了李杰的“跟屁虫”。
李杰的操作很熟练，落地捡枪，上弹开镜，一气呵成。很快，屏幕上就跳出了“大吉大利，今晚吃鸡”的字样。
“666啊杰哥！你这技术，简直是职业选手！”王浩疯狂吹捧。
李杰笑了笑，把手机递给王浩：“你来试试？”
王浩如获至宝，手忙脚乱地开始了他人生的第一局“吃鸡”。
李斌对游戏也很好奇，那种虚拟世界里的枪林弹雨，对任何一个少年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但他没有凑上去，只是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
陈阳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边，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
“斌子，你不去玩玩？”
李斌摇摇头：“他们玩吧，我看看就行。”
陈阳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李斌看不懂的忧虑。
“李杰……好像变了不少。”陈阳低声说。
“是吗？我觉得还行，就是穿得洋气了点。”李斌不以为意。
“不是穿戴。”陈阳的视线落在那个发光的手机屏幕上，“是那股劲儿，说不上来。我总觉得，这手机不是什么好东西，会耽误事。”
李斌笑了：“你想多了吧，不就是个游戏机吗？放暑假玩玩怕什么。”
陈阳没再说什么，只是眉头依旧没有舒展。
放到后来，李斌也不会想到，一部手机会让原本慢慢好起来的家庭再度破碎，李斌也不会想到，他们本是兄弟，却越走越远。
接下来的几天，李杰的智能手机成了他们这个小圈子的中心。每天吃完饭，几个人就雷打不动地聚在李斌家，围着那块小小的屏幕，时而惊呼，时而大笑。
李鑫彻底沦陷了，连最爱的动画片都不看了，整天跟在李杰屁股后面，一口一个“杰哥”，求着让他玩一把。
偶尔，李杰也会和李斌一起去鸡场帮忙。两人推着小车，给几千只鸡喂食添水，汗水湿透了衣背。在熟悉的劳动中，那份隔阂似乎消散了不少。
“斌哥，等我以后挣了大钱，就把你和鑫鑫都接到城里去。”李杰一边撒着饲料，一边说。
“行啊，我等着。”李斌笑着回答。
陈阳的话，像一粒埋进土里的种子，在李斌心里悄悄发了芽。
刚开始，他觉得陈阳有点小题大做，危言耸听。不就是个游戏吗？谁小时候还没沉迷过四驱车、游戏王卡片呢？
但很快，李斌就发现，自己错了。
那块小小的、发光的屏幕，仿佛一个拥有无穷魔力的黑洞，将他熟悉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
自从李杰回来，李斌家的院子就成了村里最热闹的地方，堪比村口的棋牌室。
每天天刚亮，王浩就顶着个鸡窝头跑过来，手里还提着给李杰带的早饭——两个刚出锅的肉包子。李鑫更是夸张，晚上直接赖在李杰的房间不走，美其名曰“兄弟俩好好叙叙旧”，实际上是想蹭着手机热点更新游戏，顺便早上能第一个玩。
于是，整个暑假，李斌家的背景音就从奶奶的唠叨、鸡场的鸡叫，变成了“Awm（哎呦喂）！杰哥，八倍镜给我留着！”、“我丢，又落地成盒了，这把不算，再来！”、“快扶我一下，我还能打！”
这些李斌听不懂的词汇，伴随着激烈的枪声和爆炸声，充斥着他生活的每个角落。
曾经和他一起去河里摸鱼、去山上掏鸟窝的伙伴们，现在都成了“低头族”。他们围着李杰，眼睛死死盯着那块不过几英寸的屏幕，脸上的表情随着游戏里的人物或喜或悲，时而紧张得屏住呼吸，时而为了一次“吃鸡”而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李斌成了那个被排挤在外的人。
他试着融入过。
李杰也曾热情地把手机递给他：“斌哥，你来一把？我带你飞！”
他笨拙地接过手机，冰凉的金属和玻璃质感让他有些不适。屏幕上的操作按钮密密麻麻，他操控的小人不是撞墙就是原地打转，好不容易捡到一把枪，还没看清敌人在哪，屏幕就灰了下去。
“害，斌哥你这技术，有点下饭啊。”王浩在一旁大大咧咧地开着玩笑。
李鑫更是直接抢过手机：“哥，你不行，还是我来吧，看我这把怎么带飞全场！”
李斌默默地退到一边，看着他们再次投入到那片虚拟的战场。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点失落，又有点不屑。
他想，这东西有什么好玩的？有去河里抓螃蟹刺激吗？有在鸡场里捡到一枚双黄蛋惊喜吗？
没有。
或许这就是新手的痛苦。
但他们不这么觉得。
变化最大的是李鑫。
这个曾经把“吃”奉为人生第一要义的小胖子，现在连奶奶精心做的红烧肉都顾不上吃了。他每天扒拉两口饭就放下碗筷，猴急地凑到李杰身边，等着轮到他玩游戏。
奶奶心疼孙子，总是一遍遍地喊：“鑫鑫，快来吃饭，菜都凉了！”
“知道了知道了，等我打完这局！”李鑫头也不抬，眼睛里闪烁着屏幕反射的光。
这天下午，李斌从鸡场回来，一身的汗和鸡粪味。奶奶正在院子里择菜，看到他，叹了口气。
“斌子，你去看看鑫鑫，让他把猪喂一下。我喊了他半天，就跟没听见一样。”
李斌放下手里的工具，走进屋里。
三个脑袋正凑在一起，李杰坐在中间，李鑫和王浩一左一右，像两个护法。
“鑫鑫，奶奶让你去喂猪。”李斌开口道。
“等会儿！”李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眼睛紧盯着屏幕，“决赛圈了，别吵！”
李斌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他一把夺过李杰手里的手机。
“你干什么！”李鑫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站起来就要抢。
“我去喂猪，你去玩游戏？”李斌举高手机，声音冷了下来，“家里的活都是我一个是吧？你现在除了玩这个还会干什么？”
“我……我等下就去！”李鑫被他问得有些心虚，但嘴上还是不服软，“你就是嫉妒！嫉妒杰哥有新手机，嫉妒我们玩得开心！”
“我嫉妒？”李斌气笑了，“我嫉妒你连饭都不吃，活也不干，整天跟个废物一样守着个破手机？”
“你才废物！”李鑫的脸涨得通红，吼了回去。
“好了好了，都别吵了。”李杰赶紧站起来打圆场，他从李斌手里拿过手机，塞给李鑫，“鑫鑫，听话，快去喂猪，喂完了我让你多玩两把。”
李鑫这才不情不愿地瞪了李斌一眼，嘟嘟囔囔地往猪圈走去。
屋子里的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王浩挠了挠头，找了个借口：“那啥，我妈让我早点回家吃饭，我先走了啊。”说完，脚底抹油溜了。
李斌看着李杰，心里堵得慌。他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是该怪李杰把这东西带回来，还是该怪李鑫他们没自制力？
“斌哥，”李杰先开了口，语气里带着一丝歉意，“你别生鑫鑫的气，他就是小孩心性。在城里，我们同学都玩这个的，很正常。”
很正常？
李斌看着李杰那张坦然的脸，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或许在李杰的世界里，这就是“正常”。放学后不用干活，不用为生计发愁，有大把的时间和金钱可以花在这些虚拟的娱乐上。
可在这里，在他们这个需要为了几千只鸡的口粮而奔波的家里，这不正常。
李斌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了屋子。
傍晚，鸡场的喧嚣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蛙鸣和虫叫。李建国开着他那辆面包车回来了。
他浑身都像是从汗水里捞出来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最近天气热，鸡的产蛋量下降了，还死了几只，他正为此事发愁。
一进院门，他就被屋里传出的激烈争吵声吸引了。
“凭什么不让我玩了？你说好多玩两把的！”是李鑫的声音，充满了委屈和愤怒。
“你今天玩得够久了，明天还要上分的，手机快没电了。”李杰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奈。
“我不管！我就要玩！你不给我，我就……”
李建国皱着眉头，推门而入。
屋里的场景让他愣住了。
他的两个儿子，李鑫和李杰，正为了一个黑色的手机在争抢。李鑫涨红了脸，几乎要哭出来，而李杰则死死护着手机，一脸的不耐烦。
李斌和奶奶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在干什么！”
李建国一声低吼，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屋里炸开。
争抢的两人瞬间停住了动作，像被按了暂停键。
李鑫看到父亲那张黑得能滴出水的脸，吓得一哆嗦，松开了手，躲到了奶奶身后。
李建国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了李杰手里的那个手机上。
屏幕还亮着，上面是一个穿着花里胡哨衣服的角色，正扛着一把巨大的枪。
“就是这个东西，”李建国一步一步走过去，他的影子笼罩住李杰，带着一股强大的压迫感，“让你们兄弟反目，活也不干，饭也不吃？”
“爸……不是的，我们就是玩玩……”李杰的声音有些发虚，下意识地想把手机藏到身后。
李建国没有理会他的辩解。
他的眼神扫过满脸畏惧的李鑫，又看了看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李斌，最后，视线重新回到了李杰身上。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有失望，有愤怒，还有一丝李斌看不懂的痛楚。
他这个父亲，常年在外打工，回家后又一头扎进鸡场，他错过了孩子们太多的成长。他试图用严格的要求和物质的满足来弥补，却发现孩子们的世界，他早已挤不进去了。
一个在城里养尊处优，玩着他看不懂的高科技；一个在乡下被宠坏，为了一个游戏就跟亲哥大吼大叫。
而另一个，最懂事的那个，却总是沉默着，把所有的事情都扛在自己肩上。
李建国心头涌上一股无名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伸出了那只因为常年干重活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
李杰下意识抵挡，可想象中的巴掌并没有到来。
他抬头一看，李鑫却是被父亲抓着拖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