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的晨雾还没散,十六铺码头的吊机就发出了刺耳的轰鸣。杜月笙站在“宏昌堆栈”的铁门旁,指尖捏着张被露水打湿的租约,纸页上“顾某人”的签名墨迹未干——这处占地十亩的货仓,昨夜刚被法租界的顾四爷用假地契骗走,此刻仓库门口已站满了顾家的打手,个个揣着短铳,腰间的铁链子晃得叮当响。
“杜先生,这栈房可是您当年帮着老掌柜建的,哪能让姓顾的占了去?”守仓的老马头拄着铁钩,指节因愤怒泛白。他在这里守了三十年,仓库的每块木板都浸着他的汗,此刻却要眼睁睁看着外人插旗。
杜月笙没说话,只是望着仓库顶上那面褪色的“杜”字旗。旗是三年前挂的,那年他刚从黄金荣手里抢下这码头,为的就是让苏北来的纤夫有个避雨的地方,让小商贩能低价租仓位存货。可顾四爷偏看上了这块肥肉,趁着他去南京办事,勾结工部局的翻译官,用份伪造的地契就把仓管给哄骗了去。
“顾老四在里面摆庆功酒呢。”阿笙从雾里钻出来,裤脚沾着泥,“我刚才混进去看了,他把您存的那批洋布都扔到雨里了,说要改建成鸦片仓库。”
杜月笙的指节猛地攥紧,足约在掌心揉成了团。那批洋布是给闸北的裁缝铺备的货,开春就要做成棉衣分给码头工人。他抬眼看向铁门,顾四爷正搂着个戏子在二楼窗口喝酒,看见杜月笙,竟举起酒杯遥遥一敬,那嘴脸比黄浦江的淤泥还让人作呕。
“给老马头搬张椅子。”杜月笙脱下长衫递给阿笙,露出里面的短打,“今天让顾老四知道,这码头的规矩,还轮不到他来定。”
老马头刚搬来藤椅坐下,顾四爷的打手就举着铁棍冲了出来。为首的刀疤脸挥棍就砸:“姓杜的,识相的滚!这栈房现在姓顾!”杜月笙侧身躲过,反手抓住对方的手腕,只听“咔”的一声,铁棍当啷落地——他当年在十六铺扛活时,练的就是这“卸骨”的手艺,对付这种花架子绰绰有余。
阿笙吹了声口哨,藏在货堆后的纤夫们突然涌了出来。他们光着膀子,手里攥着纤绳、铁钩,都是跟着杜月笙混饭吃的弟兄。“顾老四占我们的仓,砸我们的活路!”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顿时像潮水般涌向铁门。
顾四爷在楼上看得直骂娘,竟让人搬来煤油桶:“烧!把这些穷鬼都烧死!”火折子刚划亮,就被个扔来的麻袋砸灭——麻袋里装的是码头工人的棉絮,沾着水沉甸甸的,砸得打手们东倒西歪。
混乱中,老马头突然吹了声尖利的哨子。这是码头的“结绳号”,当年杜月笙定的规矩,一吹哨子,所有工人就知道是自己人遇了难。霎时间,装货的、卸货的、拉黄包车的,从四面八方涌来,手里的扁担、麻绳连成一片,把仓库围得水泄不通。
“顾老四,你伪造地契的时候,就没问问这栈房的砖是谁砌的?”杜月笙踩着打手的后背爬上铁门,声音在雾里传开,“东头的地基,是安徽老乡连夜夯的;西头的梁木,是宁波木工捐的;就连你现在踩的地板,都是纤夫们一绳一绳拉来的!”他指着墙上的裂痕,“去年台风,是弟兄们手挽手堵住的缺口,你那地契上写得清吗?”
顾四爷脸色煞白,突然掏出枪:“谁敢上来?”可他手指刚扣动扳机,就被个飞过来的铁锚砸中手腕,枪掉在地上,被涌上来的工人踩成了废铁。原来老马头早让人备好了家伙,那些平时装卸货物的工具,此刻都成了护仓的武器。
“把他的假地契烧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火盆被递到杜月笙面前。他看着顾四爷被工人押过来,那家伙还在嘴硬:“我姐夫是工部局的翻译,你们敢动我?”
“翻译官?”杜月笙从怀里掏出份真地契,是当年老掌柜亲笔写的,上面盖着十六铺所有行会的章,“你问问他,敢不认这东西吗?”他把假地契扔进火盆,火星溅在顾四爷脸上,“这栈房,姓公!谁为弟兄们办事,谁就守得住;想在这儿刮油水,先问问码头的石头答应不答应!”
正午的太阳驱散雾气时,纤夫们正把顾四爷的人往江里扔——不是真扔,是让他们把扔到雨里的洋布一件件捞上来。老马头在仓库门口摆了张八仙桌,杜月笙正给工人们分刚蒸好的馒头,热气腾腾的,混着码头特有的鱼腥气,比任何庆功酒都实在。
阿笙突然指着江面笑:“您看,顾老四的船跑了。”远处,一艘小火轮正慌慌张张往租界开,船头还挂着顾家的旗。
杜月笙咬了口馒头,看着重新挂上的“杜”字旗被风展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抹了把嘴,“去告诉裁缝铺,洋布下午就到。再让木工房修修仓库的门,用最好的木料——记住,这门得朝码头开,方便弟兄们进来歇脚。”
老马头蹲在地上,用粉笔在仓库墙上写“仓规”:一、纤夫存物免租;二、商贩抽成减半;三、欺辱工人者,打断腿。字迹歪歪扭扭,却比任何律法都管用。江风掠过,带着新刷的桐油味,把码头的号子声送得很远——那声音里,有杜月笙的铁腕,更有一群人护着自己地盘的热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