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铁衣推开寒衣阁临安分舵的木门时,檐角的铜铃只轻轻晃了晃,连风都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滞涩。
中堂的长方桌擦得锃亮,冷寒烟就坐在桌旁的太师椅上。她穿一身素色短打,袖口束得紧紧的,往常总带着三分暖意的眼神此刻像结了冰,落在冷铁衣身上时,竟让在江湖里滚过刀光剑影的他莫名一凛。
“师傅。”他拱手行礼,目光越过她肩头,猛地顿住了。
长方桌后,那方供着祖师牌位的长条案几上,最正中的位置新添了一块黑檀木牌位。没有繁复纹饰,只以金粉端端正正写着一行字——“大宋郓王讳楷之灵位”。
冷铁衣喉头发紧,那些在归途里猜过的、闪过的念头,此刻像淬了冰的针,齐齐扎进心口。他认识这牌位上的名字,师傅偶尔在深夜抚摸那半幅浸了血的《寒江图》时,会低声念起的名字。
“跪下。”冷寒烟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冷铁衣僵了瞬,终究还是屈下膝盖,重重磕在冰凉的青石板上。额头触地的刹那,他听见自己心跳撞得胸腔发疼,像要撞碎什么藏了二十二年的秘密。
“知道这牌位是谁吗?”她问。
“……郓王赵楷。”他声音发涩。
“知道他是谁吗?”冷寒烟又问,指尖在桌沿轻轻摩挲,那里有一道浅浅的刀痕,是他十二岁练刀不稳,险些劈到自己时,她伸手挡下留下的。
“师傅说过,是您故人。”
“故人?”她低低重复,忽然嗤笑一声,那笑声里裹着的酸楚,让冷铁衣脊背发凉,“他是你父亲。”
“轰”的一声,冷铁衣觉得脑子里炸开了。他猛地抬头,撞进冷寒烟那双泛红的眼,看见她眼底翻涌的痛苦,竟比他自己此刻的震惊更甚。
“您说什么?”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膝盖不受控制地往前挪了半尺,“师傅,您……您再说一遍?”
“我说,赵楷是你父亲。”冷寒烟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二十二年前,靖康之变,金人破汴京,我从囚车里抢出他时,他已气息奄奄。但至死都不放下怀中襁褓。我带着他往南逃,一路被金兵追杀。”
冷寒烟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是在说给空气听。
“他伤得太重,未到江南时,已然撑不住了。弥留之际,他指着襁褓,里面是刚满月的你。他说你是他唯一的血脉,是大宋皇子,却也是……最不该被卷进这乱世的人。他求我护你长大,让你永远别沾皇家的事,还有……”
她顿了顿,声音忽然哽咽,“还有,让你姓冷,安稳过一生。”
冷铁衣怔怔地看着她,那些被他忽略了多年的细节,此刻像潮水般涌来。
他记事起就在寒衣阁长大,师傅总说他身子骨弱,夜里总来掖被角,炖的汤药里永远加着最珍贵的药材;他学武时,师傅从不让他碰那些阴狠的招式,总说“铁衣要走正途”;他十五岁第一次出任务,带回一块从敌营缴的玉佩,上面刻着个“楷”字,师傅看见时,脸色煞白,把玉佩锁进了匣子,再没让他见过。
还有每年寒食节前,师傅总会独自出去几天,回来时眼睛总是红的。他问过师傅去了何处,师傅只说,是个该记着的地方。
她抬手按了按眉心,指尖微微颤抖:“他求我,别让你知道身世,别让你记恨谁,更别让你想着报仇、想着回去。他说皇家的骨血,从生下来就带着枷锁,他不想你再戴一次。”
冷铁衣的手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他是皇子?那个在史籍里被写得才华横溢,民间传说中绝无仅有的天才皇子,最终落得客死他乡的郓王赵楷,是他的父亲?
那他这二十二年安稳的日子,他练的武,学的医,自由的呼吸,都是用一个皇子的性命换来的?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他哑声问,眼眶烫得厉害,却倔强地没让眼泪掉下来。
冷寒烟抬眼看向那方牌位,目光温柔得像水:“因为上个月,我去了他坟前。那片荒坡快被雨水冲平了,我摸着那抔土,忽然想,他那么聪明的人,该早就料到,有些事,瞒不住一辈子。”她顿了顿,看向冷铁衣,“你长大了,该知道自己是谁,也该……自己选择往后的路。”
“你姓赵,名谕,字宣之,这是你父亲临终前为你取的。”冷寒烟一字一顿念出这几个字,似有千钧之重。
长方桌上的烛火明明灭灭,映着冷铁衣苍白的脸。他看着那块牌位,金粉写就的“赵楷”二字在火光里仿佛活了过来,变成师傅描述里那个在囚车里伤痕累累,却仍护着襁褓的父亲。
“噗通”一声,他再次磕下头去,这一次,额头抵着石板,久久没有抬起。
冷寒烟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背影,慢慢别过脸,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二十二年了,她终究还是没能守住对赵楷的承诺,可她知道,有些血脉里的东西,就像寒衣阁檐角的铜铃,哪怕被风雪埋了再久,风一吹,总会响起来的。
案几上的牌位静静立着,在摇曳的烛火里,仿佛也在轻轻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