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兹王宫的夜宴,设在王宫内一座宏伟的、带有明显波斯与龟兹风格融合的殿堂之中。殿宇以巨大的石柱支撑,穹顶高阔,壁上悬挂着色彩浓艳的织毯,描绘着狩猎、宴饮与佛教故事的壁画在无数牛油灯和烛台的映照下,流光溢彩,栩栩如生。空气中混合着烤肉的焦香、瓜果的甜腻、香料燃烧的氤氲以及贵族们身上浓郁的香水气味,构成一种奢华而略带窒息的氛围。
汪臧海与使团正使、赵斥候等人,换上了较为正式的使节冠服,在引礼官的唱喏声中步入大殿。殿内早已宾客云集,龟兹国的王公贵族、文武大臣们身着锦缎裘皮,珠光宝气,三五成群地低声谈笑。他们的目光或好奇、或审视、或隐含戒备地投射在这群来自遥远东方的使者身上。
使团被引至靠近王座下首的贵宾席位。落座后,汪臧海迅速而低调地扫视全场。龟兹王是一位年约五旬、面色红润、体型微胖的中年人,头戴金冠,身着绣有繁复纹样的紫色王袍,端坐在镶嵌着宝石的象牙王座上,笑容可掬,眼神却透着几分精明与不易察觉的疲惫。王后与几位王子公主坐在其侧。
然而,汪臧海的目光很快被坐在龟兹王右手边稍远一些席位上的几个人吸引。那几人明显非龟兹人相貌,为首者是一名留着浓密卷翘胡须、眼窝深陷、鼻梁高挺的中年男子,他身穿剪裁合体的深色绣金长袍,头戴一顶小巧的貂皮帽,手指上戴着几枚硕大的、镶嵌着各色宝石的戒指,正神态自若地与身旁一位龟兹大臣低声交谈,偶尔抬眼扫视全场时,目光锐利如鹰。他身后的几名随从,虽作商贾打扮,但身形挺拔,眼神警惕,站姿隐含军旅气息。
“看到那边戴貂皮帽的人了吗?”赵斥候借着举杯饮酒的间隙,以极低的声音对汪臧海和正使说道,“那就是帖木儿汗国常驻龟兹的使者,名叫乌马尔,据说是个极厉害的角色,不仅负责贸易,也负责……收集情报。”
汪臧海心中了然。看来,这场宴会不仅是接风,更是一个各方势力亮相、暗中较劲的舞台。
宴会正式开始,龟兹王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欢迎辞,盛赞大明皇帝的威德,表达了对两国友好的期盼。正使也起身,代表大明皇帝回赠了国书和早已备好的礼品——精美的丝绸、瓷器和茶叶,言辞得体,不卑不亢。
觥筹交错间,乐工奏响了具有浓郁龟兹风情的乐曲,使用的是箜篌、琵琶、筚篥等乐器,旋律时而婉转悠扬,时而热烈奔放。一队身姿曼妙、蒙着面纱的龟兹舞女翩跹入场,随着节奏飞速旋转,彩裙飞扬,佩环叮当,引得满堂喝彩。
汪臧海一边应付着礼节性的敬酒,一边仔细观察着在场众人。他注意到,那位帖木儿使者乌马尔,虽然也在观看表演,但眼神却不时瞟向使团这边,尤其是在正使和汪臧海身上停留。而当龟兹王与正使交谈时,乌马尔身边的一位随从便会看似无意地稍微靠近,侧耳倾听。
酒过三巡,气氛似乎更加热烈。一位龟兹大臣,据引礼官介绍是主管工巧营造的官员,名叫羯猎颠,端着酒杯来到使团席前敬酒。此人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清癯,手指纤细,言谈间对中原文化颇为推崇。
“久闻天朝工技精妙,尤擅营造。在下不才,亦好此道,不知汪郎中对此间殿宇规制,有何见教?”羯猎颠微笑着问道,目光中带着一丝考较的意味。
汪臧海起身还礼,谦逊道:“大人过奖。龟兹殿宇,融合东西,独具匠心。观此穹顶,以肋拱支撑,不仅坚固,更显高阔空灵,非中原常见之抬梁式可比。壁上壁画,色彩运用大胆奔放,人物形态生动,技艺精湛,令人叹为观止。”他精准地点出了龟兹建筑与艺术的几个核心特点。
羯猎颠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欣喜,显然没想到这位年轻的汉人官员竟有如此眼力。“汪郎中果然慧眼!不知对水利之事,可有研究?我龟兹赖以生存之坎儿井、渴乌,比之中原如何?”
汪臧海心知这是试探,也是交流的机会。他从容答道:“坎儿井巧夺天工,于干旱之地引地下潜流,实乃生存智慧之结晶。渴乌利用虹吸,跨越障碍,构思奇巧。中原水利,长于大江大河之治理,如都江堰之分流引水,郑国渠之贯通水系,各有千秋。若能取长补短,互通有无,方是工技发展之道。”
他言辞恳切,既肯定了龟兹的成就,又不失天朝气度,更提出了交流融合的可能性。羯猎颠听后,抚掌赞叹:“妙!汪郎中见识非凡,所言深得我心!来,敬您一杯!”两人相谈甚欢,约定日后有机会再深入探讨工技之学。
然而,这番融洽的交流似乎引起了某些人的不快。那位帖木儿使者乌马尔,不知何时也端着酒杯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程式化的笑容。
“听闻大明使者不仅精通礼仪,还对西域的……石头和星星感兴趣?”乌马尔用略带口音的汉语说道,目光锐利地看向汪臧海,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不知在火焰山那边,可找到了什么有趣的……发现?”
此言一出,汪臧海心中剧震!对方竟然知道他们去过火焰山,甚至还点明了他们对“石头和星星”的兴趣!这情报来源,要么是“沙狐”残余通风报信,要么就是他们在龟兹城内的一举一动,早已在对方的监视之下!甚至,可能与他们之前发现的那具追踪者尸体有关!
汪臧海面上不动声色,淡然一笑:“使者说笑了。我等奉旨西行,沿途记录风土人情,勘察地理物产,乃分内之事。火焰山奇特地貌,确为世间罕见,至于石头星星,不过是旅途见闻,随手记录罢了,谈不上什么发现。”
他巧妙地将对方的试探化解为常规的公务行为,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滴水不漏。
乌马尔眼中闪过一丝阴鸷,随即又笑道:“原来如此。不过,西域广大,奥秘无穷。有些地方,看似寻常,却可能藏着致命的危险;有些东西,看似珍贵,却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汪郎中还需……多加小心才是。”他话语中的威胁意味,已然十分明显。
“多谢使者提醒。”汪臧海举杯示意,神色依旧平静,“我等奉皇命而行,自有天佑。况且,西域诸国,多乃大明友邦,想必也不会坐视宵小之辈,危害上国使臣。”他话语柔中带刚,既表明了立场,也暗讽了对方。
乌马尔脸色微沉,冷哼一声,不再多言,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这场短暂的交锋,虽然言语不多,却让汪臧海感受到了实质性的压力。帖木儿方面的敌意毫不掩饰,而龟兹王的态度,则显得更加关键。
宴会继续进行,龟兹王似乎并未注意到刚才的小插曲,或者说有意忽略。他兴致勃勃地向正使介绍着龟兹的物产和音乐,期间,一位乐师捧上来一件造型奇特的乐器,形似琵琶但颈更长,音箱蒙皮,音色苍凉雄浑。
“此乃筚篥,我龟兹特有之乐器。”龟兹王自豪地说道,并让乐师演奏了一段。那乐声呜咽婉转,仿佛诉说着大漠的苍茫与历史的悠远。
汪臧海在聆听时,目光无意间扫过乐师的手指和那件筚篥的细节。他忽然注意到,在那筚篥的音箱边缘,镶嵌着一圈细小的、闪烁着暗沉金属光泽的黑色石子,其质地和颜色,与他从火焰山祭坛那黑色奇石上刮取的一点碎屑,极为相似!
他心中一动,但并未声张。宴会结束后,他特意找到那位负责引导的小吏,状似随意地询问起那件筚篥的来历和镶嵌的黑色石子。
小吏答道:“回大人,那是宫中乐坊的珍藏,据说制作年代久远。那些黑色石子,听老乐师说,是取自‘圣山’脚下的‘墨玉’,能使乐器音色更加浑厚悠远,但具体是哪里,小人就不清楚了。”
圣山?墨玉?汪臧海默默记下了这两个词。这与他之前听到的关于那支神秘西来队伍的线索,以及乌马尔提到的“石头”,似乎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西方某座被称为“圣山”的地方,出产着某种特殊的黑色矿物。
夜宴终于在看似和谐实则暗潮涌动的气氛中结束。返回驿馆的路上,众人都沉默不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看来,这龟兹城,也非善地。”赵斥候打破沉默,语气凝重,“帖木儿的人盯得很紧。”
正使忧心忡忡:“我等需尽快完成使命,离开此地,以免节外生枝。”
汪臧海却望着西方夜空下隐约的山峦轮廓,目光深邃。“离开是必然,但西行之路,恐怕会更加艰难。那个‘圣山’……我们必须去。”
回到房间,汪臧海再次拿出那本古籍残卷和拓印的星图,对照着今日在壁画和宴会上得到的新线索。“圣山”、“墨玉”、“陨铁”……这些词汇在他脑中盘旋。他隐约感觉到,自己正在接近一个巨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可能关乎西域古老文明的兴衰,也可能与他所追寻的建筑与风水极致,有着莫大的关联。
他铺开纸张,准备给青鸾写信,分享今日的见闻与发现,尤其是关于那“墨玉”与乐器音色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希望能从她的药理和矿物知识中得到启发。笔尖刚触及纸面,窗外却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如同夜鸟振翅般的异响。
汪臧海动作一顿,悄然吹熄了灯烛,隐入黑暗之中,手悄然按上了枕下的短刃。
在这座繁华的绿洲王城,危机,从未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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