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的精舍内,烛火摇曳,将姜桓楚焦躁踱步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墙壁上,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绪。姚姬那句看似不经意的“并不十分待见”,像一根淬了毒的细针,精准地扎进他最为骄傲的心核,让他坐立难安。他终于不耐烦地挥退了所有侍从,沉重的门扉合拢,将外界的声息隔绝,只余下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他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
他猛地停在窗前,推开窗棂,夜风带着凉意涌入,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烦闷。跳动的灯焰在他深邃的瞳孔中明明灭灭,仿佛也将他的思绪拽回了数年前,那繁华似锦、却也等级森严的朝歌……
那是帝苑的一场盛宴,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年轻的太姒,作为帝文丁最宠爱的外孙女,端坐在仅次于帝座的尊位。这是文丁给予外孙女独有的殊荣。此刻,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深衣,与周围环佩叮咚、争奇斗艳的贵女们格格不入。因为尚未及笄,出席宫宴的贵女都会戴着面纱。而那些已然及笄的,则无拘无束地谈笑风生。所以,她总是沉静得,好似根本不存在。
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臣正在讨论某篇艰深的典籍,言辞晦涩。许多年轻贵族早已神游天外,或低声谈笑,或目光流连于场中舞姬。唯有太姒,微微侧首,听得极其专注,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思考的光芒,对于周遭投来的或倾慕、或探究、或讨好的目光,她仿佛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全然视若无睹。
当时,姜桓楚正与几位交好的世家子弟坐在不远处。他身姿挺拔,容貌俊朗,东伯侯世子的身份让他自带光环,在宴会上亦是焦点之一。他顺着友人的目光看向太姒,嘴角不由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
“不过一个懵懂稚女,”他端起酒爵,对友人嗤笑道,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几人听清,“刻板无趣,终日与竹简陈规为伍,仗着帝宠罢了,岂知风月之美,闺阁之乐?”他那时何等意气风发,坚信凭借东伯侯的雄厚实力与自己文韬武略的才华,足以在帝国权力中心堂堂正正地占据一席之地,何须借助裙带关系,去讨好一个在他看来毫无情趣的小女子?联姻,是他最不屑的捷径。
画面骤然破碎,被冰冷的现实取代……
朝歌数年,他凭借实力确实赢得了不少赞誉,东伯侯世子的名头也足够响亮到让他能出席各种宴饮。然而,他清晰地感受到那层看不见的隔膜。那些真正的殷商核心贵胄,对他表面客气周到,酒宴上称兄道弟,可一旦触及核心利益或机密,那种无形的壁垒便瞬间竖起。他们的眼底深处,藏着的是一种疏离,一种审视,甚至是一种……利用。他们视东伯侯家为帝国镇守东方的得力工具,视他姜桓楚为这工具未来的执掌者,而非可以真正融入他们圈子的“自己人”。
现实的冰冷,像一盆雪水,浇醒了他曾经的狂妄。他逐渐明白,有些门槛,并非仅靠能力和身份就能跨越。而联姻,这条他曾经鄙夷的“捷径”,在残酷的权力规则面前,开始显露出其难以抗拒的诱人价值。若能娶到帝文丁唯一的外孙女,殷商帝国最尊贵的公主,那么……他才能真正挤入帝国核心权力层。
他对太姒的看法,在利益的权衡下,悄然发生了转变。那个“刻板无趣”、“不解风情”的少女形象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清晰的标签——“必须争取的政治资源”,一个能助他真正敲开帝国权力核心大门的、至关重要的钥匙。
“呵……”姜桓楚颓然坐倒在席上,发出一声自嘲的苦笑。他抬手揉了揉紧蹙的眉心,不得不进行痛苦的自我剖析。
他承认,在讨女子欢心这方面,他确实手段匮乏。他所依仗的,无非是家世、容貌、以及众人追捧带来的虚假自信。他习惯了被女子恋慕、讨好的感觉,何曾真正费心去揣摩过她们的心思?尤其是……想到被那个卑贱的暗卫绾婉李代桃僵,更是让他作呕。
“可恶!”姜桓楚眉头紧蹙。此刻,他必须承认那套基于身份和实力的认知,在太姒这位见惯了顶尖权贵、自身极具主见的女子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可笑。
骄傲,那曾经支撑他一切的骄傲,在此刻被迫一点点放下。他意识到,若想达成目的,或许真的需要借助外力,需要那些他平日看不起的、带着点“旁门左道”的手段。
那个姚姬……虽然危险,虽然身份可疑,但她能在这有莘后宫立足,必然有其过人之处,尤其是在揣摩人心、尤其是女人心方面。
挣扎与权衡在眼中激烈交锋,最终,对胜利的渴望,对融入权力核心的执念,压倒了他残存的自尊。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看来,不得不去向那个危险的、却可能懂得其中关窍的女人,虚心求教了。哪怕,这需要他付出更大的代价,甚至……暂时放下他那东伯侯世子的骄傲。
驿馆的喧嚣早已沉寂,夜色浓稠如墨,将姜桓楚独坐的身影紧紧包裹。桌案上,灯焰不安地跳跃,将他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映照得明暗交错。姚姬那些尖锐刺耳的话语,如同附骨之疽,在他脑中反复回响,挥之不去。
“抛下自尊”、“疯狂的追求”……“你得让自己爱上她,懂不?”
“男人的虚情假意,只能让愚蠢的女人上套。对付那些冷静睿智的女子,你必须学会让自己都相信自己是爱她的。否则,谁也帮不了你。”
姚姬每一个字眼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坚守了二十年的信念之上。他姜桓楚,东鲁世子,生来尊贵,何曾需要如此卑微地去祈求一份感情?他的骄傲,他的尊严,他立于人前的堂堂仪态,难道都要在这一场荒唐的“追求”中碾落成泥?
一种本能的反感和巨大的屈辱感在他胸腔里冲撞,几乎要破体而出。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
凭什么? 他在心中无声地咆哮。凭什么他要为了一个女人,一个他原本并不放在眼里的女人,做到如此地步?她不过就是一个一无是处,只是出身好而已的花瓶。他恨如今的自己,竟然到了要出卖自己的地步。
然而,另一个冰冷的声音随即在他心底响起,那是权力与欲望的嘶鸣,是面对现实挫败后滋生的毒藤。
姬昌……
这个名字如同魔咒,瞬间点燃了他心底最深处那簇不甘与嫉恨的毒焰。眼前仿佛浮现出姬昌与太姒并肩而立的身影,浮现出太姒对姬昌展露的、那从未对他有过的、哪怕一丝一毫的温和与信赖。想到若自己就此放弃,太姒可能最终花落西岐,想到姬昌将凭借这桩联姻更进一步,想到自己将再一次、而且是在如此关键的事情上败给那个他一直视为对手的人……
那股灼热的、扭曲的好胜心如同岩浆般喷涌,瞬间吞噬了残存的理智与犹豫。不!他绝不能输!尤其是不能输给姬昌!
尊严?面子?在绝对的胜利面前,这些又算得了什么?!若连想要的都得不到,守着这空壳般的骄傲又有何用?!
姚姬说得对,想要获得,就必须牺牲!
他眼前闪过帝文丁那深沉难测的目光,闪过朝歌贵胄们看似热情实则疏离的笑脸,闪过东伯侯府未来的宏图……这一切,都与那个叫太姒的女子紧密相连。
“嗬……嗬……”他喉咙里发出如同困兽般的低喘,眼中布满了血丝。挣扎、屈辱、野心、嫉恨……种种情绪在他心中激烈地厮杀、融合。
时间在煎熬中一点点流逝,窗外的墨色渐渐淡去,天际透出一丝微弱的曙光。
当天边第一缕晨光艰难地穿透窗纸,落在姜桓楚脸上时,他眼中最后一丝属于旧日骄傲的犹豫,如同被阳光驱散的薄雾,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疯狂的狠厉。
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血痕。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那逐渐明亮起来的天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然。
“姬昌……”他对着窗外初醒的城池,用一种沙哑而充满恨意的声音,低声嘶吼,“我绝不会输给你!绝不会!”
为了赢,为了压倒姬昌,为了那触手可及的权力巅峰……面子,尊严,都可以暂时舍弃!
他猛地转身,眼中只剩下破釜沉舟的疯狂。他决定,采纳姚姬那看似荒谬、屈辱的建议——豁出去!用最直白、最笨拙、甚至最不要脸面的方式,去向太姒表白,去搅动风云,去争夺那一线看似渺茫,却绝不能放弃的机会!
一场由威胁、利益算计和扭曲的好胜心驱动的、注定惊世骇俗的“追求”戏码,即将在这黎明时分,于姜桓楚扭曲的决心中,正式拉开帷幕。而有莘军营,将成为这出戏码第一个,也是最突兀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