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哲这枚棋子已然落下,在归化城悄然布下。但张世杰深知,仅靠一个黄金家族的空壳象征,远不足以撼动蒙古高原根深蒂固的旧有格局。他需要更直接的手段,将大明的意志,如同无形的天网,精准地撒向草原的每一个角落,让所有部落,无论亲疏远近,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南方帝国的呼吸与脉搏。
就在额哲被“请”往归化城的路途之中,一场规模更大、目标更明确的战略行动,已然在英国公府的密室内酝酿成熟,并即将化为三支利箭,离弦而出,射向漠南、漠北、西蒙古三个方向。
北京城,越国公府,核心签押房。
此地较之议事厅更为私密,空气中弥漫着墨香、火漆与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气息。张世杰端坐于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案上摊开着三份刚刚用翰林院最优美的台阁体誊写完毕,并加盖了“大明钦差兵部尚书兼大都督府左都督张”鲜红大印的文书。
左侧一份,以明黄绫缎为面,是《招抚敕书》,辞藻华丽,语气温和,充满了“怀柔远人”、“共享太平”的许诺,承诺对归顺部落“赐爵封王,永镇北疆”,并开放边市,给予厚利。
右侧一份,则以玄色为底,是《问罪檄文》,行文铿锵,措辞严厉,历数喀尔喀三部“屡犯天朝,劫掠边民,藐视纲常”等十大罪状,斥其为“塞外豺狼,北疆祸源”,末尾以“天兵将至,犁庭扫穴,悔之晚矣”为结,杀气凛然。
恩威并施,泾渭分明。
张世杰的目光从这三份文书上抬起,落在肃立于书案前的三位核心人物身上。这三人,是他从心腹班底中精心挑选而出,无论能力、忠诚还是对草原事务的了解,皆是上上之选。
“三位,”张世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四策定蒙’之方略已定,然欲行其策,必先宣其威,明其意。此番遣使,便是要将我大明之态度,清晰地告知草原诸部,让其知晓何去何从。”
他的目光首先投向一位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目光沉稳,身着四品文官绯袍的官员。此人名为周仕弘,原为兵部职方司员外郎,精通蒙语蒙俗,曾多次奉命出使蒙古部落,经验丰富,且为人机敏,善于斡旋。
“周仕弘。”
“下官在。”周仕弘躬身应道,姿态从容。
“命你为正使,率使团前往漠南。”张世杰将那份明黄的《招抚敕书》推向了他,“首要目标,科尔沁部。巴达礼虽已遣使示好,然其部实力雄厚,态度暧昧,需你亲自前往,宣示朝廷恩德,落实册封之事,促其坚定归顺之心。其次,察哈尔余部,以及其他摇摆部落,亦需你持此敕书,广为宣谕,招抚其心。要让漠南诸部明白,归顺大明,非但无损其利,反能得爵位、通商路、享太平。此乃‘布恩’之使,当以怀柔为主,然亦需不卑不亢,彰显天朝气度。”
周仕弘双手恭敬地接过敕书,沉声道:“下官领命。必不辱使命,使漠南诸部,感念天恩,倾心内附。”
张世杰微微颔首,目光转向第二位。此人身材魁梧,面容刚毅,虽身着便装,但眉宇间那股沙场宿将的杀伐之气却难以掩饰。他乃是李定国麾下得力干将,游击将军王劲,勇猛善战,更难得的是粗中有细,通晓蒙情,曾在多次边境冲突中与蒙古骑兵交手,对其战法习性颇为了解。
“王劲。”
“末将在!”王劲抱拳,声如闷雷。
“命你为正使,率使团前往漠北,直指喀尔喀三部!”张世杰将那份玄色的《问罪檄文》重重推了过去。他的语气也随之变得冰冷,“喀尔喀三部,跳梁小丑,自恃路远,屡犯我边,罪孽深重!你此去,非为招抚,乃为‘问罪’!持此檄文,当面痛斥其汗王,历数其罪!要让他们知道,天兵已厉兵秣马,不日即将北上,若再不幡然悔悟,负荆请罪,等待他们的,唯有覆灭一途!”
王劲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战意,双手接过檄文,如同接过一柄出鞘的利剑:“末将明白!定叫那喀尔喀汗王,知晓天威如狱,胆战心惊!”
“记住,”张世杰叮嘱道,“此行凶险,喀尔喀蛮横,未必会遵奉使节不斩的规矩。使团护卫需加倍精锐,由你亲自挑选,皆配快马利刃,部分暗藏火铳。若遇袭击,可酌情自卫,甚至……杀出重围!你的安全,同样重要。”
“末将省得!”王劲凛然应命。
最后,张世杰的目光落在第三位使者身上。这是一位看起来约莫三十许的商人,面容普通,穿着绸缎棉袍,手指上戴着一枚看似寻常的玉扳指,眼神灵动,透着商贾特有的精明与谨慎。他名叫范永昌,乃是晋商范家的旁支,家族常年经营对蒙贸易,人脉广阔,且与西蒙古卫拉特各部,尤其是准噶尔部,有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商业往来。他并非朝廷命官,却是张世杰通过苏明玉的关系,秘密招募的“白手套”。
“范先生。”张世杰的语气缓和了些,带着一丝商量的口吻。
“小的在,国公但有吩咐,小的万死不辞!”范永昌连忙躬身,态度谦卑至极,眼底却藏着兴奋。能为权势熏天的英国公办事,这是范家更进一步的天赐良机。
“命你以大明皇家银行特使及范家商队首领的双重身份,前往西蒙古卫拉特,重点是准噶尔部。”张世杰没有给他具体的文书,而是递过去一份用火漆密封的密函,“此乃本公写给巴图尔珲台吉的私信。你此去,明面上是洽谈扩大边市贸易,尤其是茶叶、布匹与战马、毛皮的交易,展示我大明合作之诚意与经济实力。暗中,需观察准噶尔部虚实,探查其与罗刹人(沙俄)接触之深浅,评估巴图尔珲台吉的真实野心与态度。”
他盯着范永昌,语气转为严肃:“此乃‘探路’与‘羁縻’之使。既要让其看到与我大明贸易的巨大利益,使其不忍轻易为敌;亦要让其感受到我大明对其动向的关注与潜在的压力。如何把握其中分寸,范先生是聪明人,当不用本公多言。”
范永昌双手颤抖地接过密函,如同捧着绝世珍宝,激动道:“国公放心!小的必竭尽所能,办好这趟差事,定让那巴图尔珲台吉,既贪我大明之利,又畏我大明之威!”
“很好。”张世杰站起身,走到三人面前,目光逐一扫过他们的脸庞,“三位,你们肩负的,不仅仅是使节的任务,更是帝国北疆战略的先行步骤。周使者布恩,王将军问罪,范先生探路,三者并行,方能让我大明对蒙古诸部之情况了如指掌,对其分化拉拢有的放矢。”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沉凝如铁:“记住你们各自的使命,也记住你们身后,站着的是已然复兴的大明!无论面对的是美酒歌舞,还是刀枪剑戟,亦或是诡诈算计,都需牢记国格,不堕国威!”
“谨遵国公教诲!”三人齐声应道,神色肃穆。
“下去准备吧。三日后,各自从张家口、独石口、杀虎口出关。本公在此,静候佳音!”
“是!”
三人躬身退出签押房,各自怀揣着不同的使命与心境,迅速消失在国公府深邃的廊道之中。
张世杰独自立于窗前,望着外面依旧飘洒的细雪。三支使团,如同三把钥匙,即将去开启蒙古高原那扇沉重而复杂的大门。他几乎可以预见,周仕弘在科尔沁部可能会受到的礼遇与暗中审视;王劲在喀尔喀王庭必将面临的呵斥与威胁;以及范永昌在准噶尔营地需要应对的贪婪与试探。
这将是一场没有硝烟的前哨战,是意志、智慧与胆量的较量。
他并不指望单凭几纸文书就能让喀尔喀臣服,也不认为巴图尔珲台吉会轻易被经济利益捆绑。这次遣使,更重要的目的是投石问路,是战略侦察,是为了下一步的军事行动和政治布局,收集最关键的情报,营造最有利的态势。
恩威并施的种子已经播下,接下来,就是等待它们在不同的土壤里,生出不同的芽,结出不同的果。
然而,草原的风云,从来变幻莫测。这三支承载着大明意志的使团,深入那广袤而陌生的地域,究竟会引发怎样的连锁反应?是顺利达成战略目标,还是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环节,激起剧烈的反弹,甚至……血染黄沙?
张世杰的目光穿越雪幕,仿佛看到了那三条延伸向远方的道路,以及道路尽头,即将掀起的波澜。
风暴的前奏,已然奏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