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城,监国大臣衙署,白虎节堂。虽名节堂,却无军营的粗犷,反而透着文官府邸的肃穆与森严。四壁悬挂着辽东、朝鲜及蒙古地区的巨幅舆图,其上朱笔勾勒,箭头密布,隐现杀伐之气。新任监国大臣袁彭年端坐主位,一身绯色盘补常服,并未着官帽,仅以一根玉簪束发,显得干练而冷峻。他面前宽大的紫檀木公案上,左侧堆叠着来自沈阳越国公府的指令文书,右侧则是一份厚厚的、墨迹犹新的名单——朝鲜亲清逆臣清算名录。
靖海侯刘文秀一身轻甲,坐在下首左侧,正用一块绒布,细细擦拭着他那柄伴随他征战多年的雁翎刀,刀光雪亮,映照着他毫无表情的脸。新任左议政(已正式取代领议政)李贵,则躬身立于堂下右侧,双手紧张地交叠在腹前,额角隐有汗意。堂内炭火无声燃烧,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袁彭年没有看那名单,目光却落在李贵身上,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千钧重压:“李左议,名单之上,甲乙丙三等,共计一百三十七人,其罪证、关联、乃至平日言论,可都已核实清楚?有无枉纵,有无遗漏?”
李贵浑身一颤,连忙上前一步,深深躬身,声音带着十二分的恭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回国公……回监国大人话,名单已然核实清楚!皆是……皆是罪证确凿,人神共愤之辈!绝无枉纵,亦……亦无重大遗漏。”他下意识地改了口,不敢再称“国公爷”,而是用了更符合袁彭年身份的“监国大人”。
“哦?人神共愤?”袁彭年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拿起名单,随手翻开一页,念道,“原议政府右赞成崔鸣吉,丙子胡乱时,力主议和,亲赴虏营,与多尔衮把酒言欢,归国后更力排众议,推动去明号,奉清朔……可谓建虏之功臣,朝鲜之罪人。李左议,依你之见,此人当列何等级?”
李贵心头狂跳,崔鸣吉!这可是朝鲜朝堂上昔日能与金自点分庭抗礼的亲清派巨头之一,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他咽了口唾沫,艰难道:“崔鸣吉……罪大恶极,实乃……实乃甲等首恶!”
“嗯。”袁彭年不置可否,又念了几个名字,皆是昔日位高权重、影响力巨大的亲清派核心人物,李贵均硬着头皮,将其定为甲等。
最后,袁彭年合上名单,目光如两道冰锥,刺向李贵:“既然如此,那便依律而行吧。甲等逆犯,明日午时,于汉城南郊乱葬岗,公开处决,以儆效尤!由你,李左议,亲自监刑!”
“什么?我……我监刑?!”李贵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让他亲手去监斩昔日同僚,甚至是某些曾与他有旧、只是政见不同之人,这……这简直是要让他彻底自绝于朝鲜士林,将所有的仇恨都吸引到自己身上啊!
刘文秀此时停下擦拭刀锋的动作,抬头瞥了李贵一眼,语气带着一丝沙场的血腥气:“怎么?李左议不忍?还是觉得,我大明将士的刀,不够快?”
那冰冷的杀气让李贵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他连忙摆手,声音带着哭腔:“不敢!下官不敢!下官……下官遵命!明日……明日定当办好此事!”
袁彭年这才微微颔首,语气稍缓:“李左议深明大义,顾全大局,本国甚慰。记住,此非私怨,乃为国除奸,肃清朝纲。此事办妥,你便是朝鲜中兴第一功臣,国公爷与朝廷,自有封赏。”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李贵心中苦涩万分,却也只能叩首领命,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翌日午时,汉城南郊,乱葬岗。寒风卷着尘土和血腥气,呜咽作响。临时搭建的木台之上,跪着二十余名身穿囚服、披头散发的朝鲜官员,为首的正是须发皆白,却依旧强撑着不肯瘫倒的崔鸣吉。台下,黑压压地围满了被强制驱赶来“观刑”的汉城百姓、低级官吏和士子,人人面色惶恐,鸦雀无声。
李贵身穿一品官服,却如同坐在针毡上,高坐在监刑台上,脸色比那些待死的囚犯还要难看。他的身旁,是按刀肃立的刘文秀,以及一排排手持燧发枪、眼神冷漠的明军士兵。
时辰已到,刘文秀对李贵微微颔首。
李贵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麻木和一丝疯狂。他抓起面前的斩令令牌,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台下猛地掷去,嘶声高喊:“时辰已到!奉监国大臣令,逆臣崔鸣吉等,勾结胡虏,背叛宗邦,罪证确凿,依律——斩!”
“李贵!你这奸贼!卖主求荣!你不得好死!”崔鸣吉猛地抬起头,目眦欲裂,发出最后的诅咒。
然而,他的咒骂声很快被明军行刑队整齐的踏步声和刀出鞘的摩擦声淹没。雪亮的鬼头刀扬起,在惨淡的日光下划出刺眼的寒芒,随即狠狠落下!
噗嗤——!
血光冲天而起,一颗颗头颅滚落在地,无头的尸身颓然倒地。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刺激着每一个观刑者的鼻腔和神经。台下传来压抑的惊呼和呕吐声,许多人不忍地闭上眼,或低下头,身体瑟瑟发抖。
李贵死死抓着座椅扶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强迫自己看着这血腥的一幕。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李贵的名字,将永远与这汉城南郊的血腥气捆绑在一起。
公开处决如同一声惊雷,彻底震碎了朝鲜朝堂最后一丝侥幸。甲等要犯被清除,乙等、丙等的官员或罢官,或囚禁,或降职。空出来的大量关键职位,被袁彭年以“举贤任能”的名义,迅速安插上经过严格筛选、宣誓效忠大明的官员,其中大部分自然是李贵一系的亲信,也有一部分是真正在“事清”期间备受打压的“忠明派”残余。整个朝鲜的行政体系,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大换血。
朝堂清洗的同时,经济与文化的枷锁也进一步收紧。
大明皇家银行宣布,即日起,朝鲜境内所有官方往来、大宗交易、田赋征收,必须使用大明银元或银行发行的银票。常平通宝虽未明令废止,但正在迅速失去流通价值,民间怨声载道,却敢怒不敢言。银行借此机会,以极低的比率收兑朝鲜民间藏银和铜钱,财富如同潮水般向大明流淌。
袁彭年更以“统一法度,便利治理”为由,颁布《教化新令》:朝鲜八道各级官学,必须聘请大明生员或精通官话的朝鲜儒生为师,强制所有入学子弟学习大明官话,《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成为启蒙必修,四书五经需以大明官方注解为准。科举考试,不仅内容向大明靠拢,甚至暗示,未来录取的士子,需前往沈阳“越国公府辖下书院”进修合格后,方能授官。
这一招,可谓釜底抽薪,直指朝鲜士人的根基和未来。许多抱有“曲线救国”幻想,暂时隐忍的士大夫,此刻也感到了彻骨的寒意。文化血脉的割裂,比刀剑更加令人绝望。
这一日,数名年迈的朝鲜儒生,身着白衣,来到监国大臣衙署前跪谏,恳请袁彭年收回《教化新令》,保留朝鲜文字与传统。袁彭年甚至没有露面,只派了一名书吏出来传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习天朝语,明天朝礼,乃藩臣本分,何来‘收回’一说?尔等聚众衙前,欲抗王化耶?”
冰冷的回答,伴随着明军士兵雪亮的刺刀,让老儒生们悲愤欲绝,最终只能嚎啕大哭,黯然离去。
血腥的清算、经济的掠夺、文化的侵蚀,如同三条沉重的锁链,将朝鲜捆得结结实实。表面上看,汉城乃至整个朝鲜,已经彻底臣服在大明的铁腕之下。左议政李贵权势熏天,却夜不能寐,他知道自己坐在火山口上。监国大臣袁彭年运筹帷幄,将朝鲜朝堂打理得“井然有序”。
然而,在汉城最阴暗的角落,仇恨的种子正在疯狂滋长。
深夜,那家偏僻药铺的后院,金鎏看着眼前几名眼神决绝的朝鲜中级军官和一名身着黑衣、风尘仆仆的使者,压低声音,难掩激动:“你说的是真的?多尔衮贝勒和喀尔喀的车臣汗,真的已经集结大军南下了?”
那黑衣使者重重点头:“千真万确!至少五万骑兵!先锋已过斡难河,不日便可威胁辽东!李定国的主力已被吸引北上!金公子,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武将狠声道:“金公子,下令吧!兄弟们早就憋着一股火了!只要北边打起来,汉城这些明狗兵力空虚,我们里应外合,先杀了李贵那狗贼,再控制景福宫,救出大王!”
金鎏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他深吸一口气:“好!通知我们所有的人,秘密集结,备好兵器,等待信号!但要万分小心,明军的夜枭无孔不入!”
几乎在同一时刻,监国大臣衙署内,袁彭年接到了来自沈阳的紧急军报,以及刘文秀关于汉城内发现小股不明势力暗中串联的汇报。
袁彭年看着地图上标注的喀尔喀蒙古大军南下的箭头,又看了看汉城内外那些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据点,对刘文秀淡淡道:“树欲静而风不止。靖海侯,看来我们这‘肃清朝纲’,肃得还不够彻底,还有人贼心不死,想借着北风,再掀波澜。”
刘文秀冷哼一声,手按刀柄:“请袁大人放心,末将已布下天罗地网!正好借此机会,将这些阴沟里的老鼠,一网打尽!”
袁彭年走到窗边,望着北方阴沉的天空,那里,战争的阴云正在汇聚。而汉城之内,一场清洗之后更残酷的镇压,也即将到来。朝鲜这片土地,注定要用更多的鲜血,来浇灌那名为“秩序”的残酷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