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城,景福宫,康宁殿。第十日的黎明,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像一块冰冷的铁,沉沉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宫灯彻夜未熄,映照着朝鲜国王李倧那张惨白如纸、一夜之间仿佛老了二十岁的脸。他穿着一身早已准备好的、没有任何纹饰的素白麻衣,如同披麻戴孝,呆呆地坐在镜前,任由内侍为他梳理着同样一夜花白的头发。镜中的那个人,眼神空洞,嘴角下垂,哪里还有半分一国之君的威仪,分明是个等待最终审判的死囚。
殿外,隐隐传来压抑的哭泣声和官员们慌乱的低语。整个王宫,乃至整个汉城,都笼罩在一种末日降临的绝望氛围中。昨夜,最后一份来自北方的紧急军报,如同催命符般送到他的案头——大明越国公张世杰麾下大将李定国,已亲率两万新军精锐,携重炮数十门,抵达鸭绿江畔,正在进行战前最后的“操演”。那震天的炮声,即便远在汉城,也仿佛能透过凛冽的寒风,隐约传入耳中,敲打着所有人最后脆弱的神经。
“大王……时辰……时辰快到了。”领议政金自点同样穿着一身白衣,脚步虚浮地走进殿内,他的声音干涩,眼神深处除了恐惧,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怨毒与不甘。他身后的左议政李贵,则是一脸悲戚,仿佛已经认命。
李倧缓缓抬起头,看着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嘴唇哆嗦着,最终只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祖宗……基业……二百余年……竟……竟断送于寡人之手……”两行浑浊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沿着他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
就在昨日深夜,持续了九天的激烈朝议和私下争吵,终于在一片绝望中有了结果。主战派的声音,在明军重兵压境的绝对实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尤其是当李定国大军云集鸭绿江、隔江炮声隆隆的消息传来,连最顽固的金自点,也彻底失去了叫嚣“玉碎”的底气。他私下里甚至已经开始安排家小和细软,准备一旦事有不谐,便立刻潜逃。
“大王,势不可逆啊!”李贵跪在地上,老泪纵横,“那越国公张世杰,言出法随,心狠手辣。他说十日,便绝不会等到十一日!若我等再拖延,恐怕……恐怕来的就不是使者,而是李定国的炮火了!届时,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另一位掌握兵权的节度使也颓然道:“大王,江对岸的明军……军容之盛,火器之利,远超想象。我军……绝非对手。若强行抵抗,无异以卵击石。”
所有的退路都被堵死。北方的蒙古自身难保,南方的倭国刚刚被明朝水师抓了现行,成了催命符。内部,人心离散,各谋生路。李倧终于明白,他没有任何筹码,甚至连“死”的资格都没有——他若一死了之,激怒张世杰的后果,将是整个朝鲜王族的灭顶之灾,是整个汉城的血流成河。
“拟旨……”李倧用尽最后的力气,声音如同风中残烛,“寡人……决定……接受天朝……越国公……一切条件……明日……寡人将亲率宗室百官……出……出南门……迎……迎奉天朝……”
“大王圣明!”李贵等人如蒙大赦,连忙叩首,虽然屈辱,但至少保住了性命和宗庙。
而金自点,则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低着头,眼中闪烁着疯狂而危险的光芒。
汉城南门,崇礼门外。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更添几分萧瑟凄凉。原本应该熙熙攘攘的城门内外,此刻被明军使团护卫和朝鲜军队共同“肃清”,显得空旷而肃杀。道路两侧,挤满了被驱赶来“观礼”的汉城百姓,他们鸦雀无声,脸上带着麻木、恐惧、好奇,以及一丝难以言说的屈辱,看着那支从景福宫方向缓缓行来的、一片素白的队伍。
没有旌旗仪仗,没有华盖宫扇。走在最前面的,正是身穿粗麻白衣,披散头发,赤着双脚的朝鲜国王李倧。春寒料峭,冰冷的地面刺痛着他的脚底,却远不及他心中万分之一的痛苦。他双手高高捧着一个紫檀木托盘,上面覆盖着明黄绸缎(已违制,但此刻无人计较),绸缎之下,是朝鲜国的国玺、舆图,以及他自己亲笔书写,加盖国玺的《请罪疏》和《应允新章誓表》。
在他的身后,王世子、宗室亲王、以及所有议政府、六曹判书以上官员,全部同样白衣素服,垂首躬身,如同送葬的队伍。没有人敢抬头,没有人敢出声,只有脚步踏在冰冷地面上的沙沙声,以及那压抑到极致的、仿佛随时会崩溃的哭泣声。
队伍缓缓行至崇礼门外百步之处停下。前方,大明宣慰使孙启元,一身绯色官袍,在一片素白中显得格外刺眼。他面无表情,按剑而立,身后是两排盔明甲亮、手持燧发枪、刺刀雪亮的明军士兵,他们眼神冷漠,如同看着一群待宰的羔羊。
孙启元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
李倧知道,最后的仪式开始了。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气似乎要将他的肺腑都冻结。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了膝盖,朝着孙启元——这位大明五品官员,这位代表着张世杰意志的使者,朝着南方大明的方向,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这一跪,仿佛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和尊严。
“罪臣……朝鲜国王李倧……”他的声音嘶哑微弱,带着无尽的屈辱和颤抖,“不识天威,首鼠两端,前附逆虏,后……后又有失察之过,致有倭使……今日,率宗室百官,匍匐请降……献上国玺、舆图、请罪疏表……伏望……伏望天朝皇帝陛下、越国公张爷……宽……宽宥……”
随着他的跪倒,他身后那黑压压一片的朝鲜宗室百官,如同被割倒的麦子,齐刷刷地全部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呜咽声、抽泣声再也无法抑制,低低地响起一片。
孙启元这才缓缓上前几步,走到李倧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匍匐在自己脚下的国王。他没有丝毫动容,仿佛眼前只是一件例行公事。他伸出手,掀开明黄绸缎,仔细查验了国玺、舆图,以及文书的内容,确认无误。
“尔等既已知罪,愿奉新章,我家国公爷亦非不教而诛之人。”孙启元的声音清晰而冰冷,传遍全场,“自此以后,朝鲜需恪守《汉城新约》,奉大明正朔,遵监国大臣号令,按时足额缴纳岁贡,永为不侵不叛之臣!若有违逆,国法无情!”
“罪臣……谨遵钧命!”李倧以头抢地,声音带着哭腔。
孙启元这才示意身后一名书吏上前,收下了托盘。然后,他并没有立刻让李倧起身,而是目光锐利地扫过跪伏在地的朝鲜百官,最终,定格在了跪在队伍前列,身体微微颤抖,却隐隐透出一股不服之气的领议政金自点身上。
“金领议。”孙启元忽然点名。
金自点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据查,”孙启元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如同宣读判词,“尔在丙子胡乱后,与伪清睿亲王多尔衮往来密切,私通书信,泄露我大明情报,并多次阻挠朝鲜助明抗清,罪证确凿!奉越国公令,即刻拿下,押赴沈阳,听候发落!”
话音刚落,两名如狼似虎的明军士兵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将惊骇欲绝的金自点从地上拖了起来,反剪双臂。
“冤枉!大王!臣冤枉啊!”金自点挣扎着,嘶吼着,看向李倧,“这是构陷!是明国欲铲除异己!大王救我!”
李倧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却连头都不敢抬,更不敢出声。他知道,这是“清算”的开始,是张世杰立威的必要步骤。他自身难保,如何能救金自点?
看着金自点被如同死狗般拖走,所有跪在地上的朝鲜官员更是噤若寒蝉,恐惧到了极点。
孙启元不再理会那边的骚动,对依旧跪伏在地的李倧淡淡道:“国王请起吧。即刻起,便需配合我天朝驻军及监国大臣,办理交接事宜。”他的语气,仿佛是在吩咐一个下属。
李倧在内侍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起身,赤脚站在冰冷的地上,身形佝偻,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的王朝,他的尊严,在这一刻,已然彻底崩塌。
降表与国玺,被快马加鞭,送往沈阳。
汉城的百姓默默散去,每个人的心头都沉甸甸的。朝鲜,这个自称“小中华”的国度,以一种最屈辱的方式,再次被纳入了天朝的体系,只是这一次,枷锁远比以往任何时代都要沉重和紧固。
然而,就在这看似大局已定的时刻,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崇礼门远处一座不起眼的阁楼里,一双阴鸷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城外发生的一切。看着李倧屈辱下跪,看着金自点被明军拖走,他的拳头紧紧攥起,指甲刺破了掌心。
他是金自点的长子,金鎏。他早已通过父亲的秘密渠道,得知了部分计划。
“张世杰……李倧……你们等着……”他咬牙切齿,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父亲不会白死!朝鲜,也不会永远做你们的奴才!”
他悄无声息地退入阴影中,消失不见。一条复仇与颠覆的暗流,已然在朝鲜这片刚刚臣服的土地下,开始悄然涌动。
而在北方,沈阳的越国公府内,张世杰接到了孙启元成功受降的捷报。他看着那枚缴获的朝鲜国玺,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反而对身旁的刘文秀吩咐道:“告诉李定国,驻军朝鲜之事,需快,需稳。尤其是对那个金自点的余党,以及可能存在的亲蒙、亲倭势力,要严密监控,宁可错抓,不可放过!”
“是!”刘文秀领命,犹豫了一下,又道,“大帅,朝廷那边……关于我们如此处置朝鲜,尤其是驻军之事,恐怕会有非议。”
张世杰冷哼一声,目光锐利:“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朝鲜若不牢牢掌控,他日必为辽东之患。至于朝廷的非议……”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强势,“等他们能派个如本公一般,能犁庭扫穴、威服四夷的臣子来时,再来指手画脚吧!”
朝鲜的降表已然送出,但东北亚的棋局,却远未到终盘。内部的隐患,外部的强敌,以及来自中枢的猜忌,都预示着更大的风暴,还在后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