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城,平虏大元帅行辕。
张世杰刚刚批阅完来自刘文秀关于粮道遇袭及成功防卫的详细战报,正凝神于沙盘前,推演着清军下一步可能采取的行动。多尔衮不惜动用巴牙喇精锐袭扰粮道,这既是狗急跳墙,也说明其寻求决战的意图已十分迫切。
“报——!”亲卫在门外高声禀报,“大帅,原锦州总兵、现军中参赞祖大寿,于辕门外求见,言有要事禀报!”
“祖大寿?”张世杰目光从沙盘上移开,略一沉吟,“请他进来。”
对于祖大寿这位曾经的辽东柱石,后来无奈降清,又在其子祖泽润、祖泽溥影响下于松锦之战后寻机率部分旧部归明的老将,张世杰的态度是既用且防。用其熟悉辽事、了解建奴的优势,防其毕竟有过降敌经历,且其家族在辽东盘根错节,心思难测。一直将他安置在参赞位置上,并未授予实权兵柄。
片刻,脚步声响起。祖大寿未着甲胄,只穿一身洗得发旧的二品武官常服,身形依旧挺拔,但鬓角已然全白,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与风霜。他手中捧着一个长约三尺、以黄绸包裹的狭长木匣,步履沉稳地走入堂内。
与数月前初归时那种颓唐、惶恐中带着一丝希冀的神情不同,此刻的祖大寿,眉宇间凝聚着一股沉郁而决绝的气息,眼神深处,似有火焰在燃烧。
他走到堂中,并未如往常般行礼后便垂首侍立,而是“噗通”一声,双膝重重跪倒在地,将手中木匣高高举过头顶。
“罪将祖大寿,叩见大帅!”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悲怆和豁出一切的决然。
张世杰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抬手虚扶:“祖将军这是何故?快快请起。”
“大帅!”祖大寿并未起身,反而将头埋得更低,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罪将今日前来,非为叙职,实为请罪,更为……雪耻!”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已布满血丝,泪光隐现:“罪将世受国恩,累镇辽东,却……却未能阻胡虏于塞外,反因一时昏聩,力竭而降,屈身事虏,此乃罪将毕生之耻,万死难赎!每每思及松锦之战,我数万大明儿郎血染疆场,尸骨无存,而罪将却……却苟活至今,此心如刀绞,夜不能寐!”
说到动情处,这位曾经威震辽东的老将,竟哽咽难以成声。堂内一片寂静,唯有他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悲鸣。
张世杰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催促,也没有安慰。他能感受到祖大寿话语中那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愧疚与痛苦。这份屈辱,或许正是他此刻力量的来源。
良久,祖大寿深吸一口气,强行平复下激荡的心绪,将手中的木匣再次向前一送:“大帅!罪将知大帅雄才大略,欲以堂堂之阵,犁庭扫穴,永绝后患!罪将无能,无法在战场上为大帅陷阵杀敌,唯以此物,或可助大帅一臂之力,稍减罪愆于万一!”
“此乃何物?”张世杰问道。
祖大寿小心翼翼地解开黄绸,打开木匣。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卷古朴的、以不知名兽皮鞣制而成的卷轴。他将其取出,缓缓在张世杰面前的帅案上铺开。
顿时,一幅极其详尽、标注繁复的巨幅地图,呈现在张世杰眼前!
地图涵盖了整个辽东及部分蒙古地区,山川河流、城池堡寨、官道小径、森林沼泽、水源隘口,无不精细入微!许多细微的地形地貌,甚至是朝廷工部绘制的官方舆图上都未曾标注。更令人震惊的是,上面还用朱笔、墨笔详细标注了满洲八旗、蒙古各部的主要活动区域、习惯的行军路线、重要的物资囤积点,乃至一些隐秘的、可供大军通行的山间小路!
“此图……”张世杰瞳孔微缩,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以他的眼光,立刻看出这幅地图的军事价值无可估量!这绝非一朝一夕所能绘制,必然是祖大寿以及其祖家,在辽东经营数十年,乃至更久远的时间里,一代代人积累、勘测、完善的心血结晶!堪称无价之宝!
“此乃我祖家五代人,镇守辽东之心血所聚!”祖大寿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罪将今日,愿将此图献于大帅!只求大帅能以此图为凭,洞悉虏情,规避险阻,寻机破敌!使我大明王师,少流鲜血,早奏凯歌!”
他指着地图上的关键节点,开始详细解说:“大帅请看,此处乃锦州外围的乳峰山,看似险要,实则山阴有一条采药小径,可容精兵潜行,绕至敌炮台之后……松山与杏山之间,这片标注为沼泽之地,每逢夏秋确难通行,但如今初春,冻土未完全消融,若以木板、干草铺路,重型炮队或可秘密通过,直插两山结合部,断其联系……”
他不仅解说地形,更结合自己与清军多年交战的经验,剖析八旗战法:“建奴之强,在于其骑射无双,来去如风,尤善利用复杂地形,迂回侧击,或断我粮道。其巴牙喇护军营、葛布什贤超哈营(前锋营)尤为精锐,甲坚兵利,悍不畏死,常为破阵之尖刀。”
“然,其亦有致命之弱!”祖大寿语气一转,带着一种洞悉敌人弱点的锐利,“其一,过于依赖骑兵野战,一旦遇我坚城利炮,或如大帅这般结硬寨、打呆仗,其冲击之力便大打折扣,如猛虎陷泥潭。其二,其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满洲八旗之间,满洲与蒙古、汉军旗之间,皆有龃龉!尤其临阵之时,往往争功诿过,协调不畅。其三,其后勤补给远不如我大明,尤其依赖掠劫。一旦无法速胜,陷入僵持,其国力难以支撑久战!”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张世杰:“大帅以‘稳步推进,堡垒合围’之策,正是打在了建奴的七寸之上!逼其不得不与我进行他们最不擅长的攻坚战、消耗战!只要我军后勤无忧,将士用命,凭借火器之利,步步紧逼,建奴必败无疑!”
这一番鞭辟入里的分析,与张世杰的战略构想不谋而合,甚至提供了更多细节上的支撑。张世杰看着眼前这位白发苍苍、却将毕生经验与家族底蕴和盘托出的老将,心中不禁动容。
“祖将军请起。”张世杰亲自离座,将祖大寿扶起,语气郑重,“将军深明大义,献此宝图,剖析敌情,于国于军,皆是大功!往日之事,乃时势所迫,非将军一人之过。陛下与本帅,皆已明了。将军不必再以此自责。”
他将祖大寿扶到旁边座椅上,沉声道:“有将军此图与此番见解,我军如虎添翼!破敌之期,指日可待!”
祖大寿闻言,眼中泪水再次涌出,但这次是激动与释然。他挣扎着又要跪下:“大帅!罪将别无所求,只求大帅能给罪将一个机会!让罪将能为前驱,哪怕为一小卒,亲临战阵,与建奴决一死战!以血松锦之耻,以报国恩于万一!”
看着老将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死之意,张世杰沉吟片刻。让祖大寿重回战场,虽有风险,但其对辽东的熟悉和对清军的了解,确是一大助力,更能极大鼓舞那些归附的辽东旧部士气。
“好!”张世杰终于点头,“既然将军有此决心,本帅便成全你!即日起,擢升祖大寿为前军副总兵,辅佐镇北侯李定国,参与前敌指挥!望将军能以此有用之身,再立新功,洗雪前耻!”
“末将……祖大寿,领命!谢大帅!”祖大寿声音颤抖,却异常坚定,他重重抱拳,仿佛将一生的屈辱与未来的希望,都凝聚在了这一礼之中。
就在这时,一名夜枭信使匆匆入内,呈上一份最新的密报。
张世杰接过一看,眉头微蹙,随即将密报递给祖大寿:“将军看看这个。”
祖大寿接过,迅速浏览,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密报显示,清军似乎正在松山、杏山后方大规模集结兵力,并且有多支蒙古骑兵部队向这个方向靠拢的迹象。
“多尔衮……这是要拼命了。”祖大寿沉声道,“他集结主力,要么是想寻找我军薄弱环节,发动雷霆一击;要么……就是准备正面强攻我堡垒链,为锦州解围!”
张世杰走到沙盘前,看着松山、杏山的方向,眼神锐利:“看来,皇太极的最后一搏,就要开始了。祖将军,你来得正是时候。”
祖大寿挺直了腰板,身上那股沉暮之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气与杀机:“末将愿为大帅前驱,会一会这多尔衮和豪格!让他们也尝尝,我大明儿郎的厉害!”
一幅浸透着血泪与忠诚的地图,一位誓死雪耻的老将,即将投入到这场决定国运的宏大决战之中。风暴,已然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