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深夜,万籁俱寂,唯有巡更太监那拉长了调子、带着一丝困倦的梆子声,在空旷的宫巷间幽幽回荡,更添几分深宫的冷寂与神秘。司礼监掌印太监方正化,并未在自己的值房安歇,而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位于皇宫深处,紧邻内承运库,看似不起眼的“文书房”廊下。
这里是大明帝国中枢神经的末梢,每日有无数来自各地的题本、奏本、密揭在此分类、贴黄(摘要)、登记,再分送司礼监或通政司。即便是深夜,这里也亮着几盏昏黄的灯笼,几个小火者(低级宦官)正哈欠连天地整理着白日里积压的文书。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墨锭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
方正化披着一件深色的斗篷,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像一道没有实质的幽灵,静静地站在廊柱的阴影里,锐利的目光扫过那些堆积如山的文书,以及那几个睡眼惺忪的小火者。作为王承恩“病退”后实际上掌控司礼监的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看似平凡琐碎的地方,往往潜藏着能掀起惊涛骇浪的秘密。
一个小火者抱着一摞刚整理好的、需要连夜送呈司礼监批红的紧急奏章,低着头匆匆从方正化身前走过,并未注意到阴影里的存在。就在交错而过的瞬间,方正化那经过特殊训练、敏锐如鹰隼的目光,捕捉到了夹在那摞奏章最下方,一份没有按照规制封装,只用普通信封装着的文书。那信封的纸质,是江南特产的“罗纹笺”,细腻光滑,与寻常官文用纸迥异。
更让他心头一跳的是,借着廊下灯笼微弱的光线,他隐约瞥见信封一角,有一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标记——一枚以特殊技法压印的、小小的“东林”二字暗记!这是钱谦益及其核心党羽惯用的联络标识!
方正化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呼吸都几乎停滞。钱谦益的信,绕过通政司,绕过一切正常渠道,直接混在送往司礼监的紧急公文里?他想干什么?这封信,要送给谁?
他不动声色,看着那小火者抱着文书走远,方向正是司礼监几位秉笔太监共用的值房。此刻夜深,值房里应该只有轮值的秉笔太监曹化淳一人。曹化淳…此人资历老,与江南一些官员过往甚密,平日里对张世杰的新政也颇有微词…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在方正化脑中闪过。他不能再犹豫!
方正化深吸一口气,从阴影中走出,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平和甚至带着些许关切的表情,加快脚步,追上了那个小火者。
“小柱子,这么晚了还在忙?”方正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掌印太监特有的威势。
那小火者吓了一跳,回头见是方正化,连忙躬身:“奴婢见过老祖宗(对资深大太监的尊称)。是,曹公公吩咐,这些是各地急报,需连夜处理。”
方正化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那摞文书,点了点头:“曹公公辛苦了。正巧,杂家要去皇上那边回话,路过此地。皇上方才问起南京方面可有新的奏报,杂家正要去查问。你手里这些,可有南京来的?”
小柱子不疑有他,老实答道:“回老祖宗,奴婢刚整理,好像…最下面有一封是南京来的私揭,未走通政司,是直接递到文书房的。”
“哦?”方正化伸手,极其自然地从那摞文书最下方,抽出了那个装着“罗纹笺”信封的文书,“杂家先看看这个,若是紧急,直接面呈皇上。其余的,你赶紧给曹公公送去,别耽误了正事。”
小柱子哪里敢有异议,连声道:“是是是,有劳老祖宗。”抱着剩下的文书,快步向曹化淳的值房去了。
方正化捏着那封信,指尖能感受到里面纸张的厚度。他迅速转身,并未回自己的值房,而是七拐八绕,来到了宫中一处早已废弃、堆放杂物的偏殿。确认四周无人后,他借着从破窗透入的微弱月光,小心翼翼地用薄如蝉翼的刀片拆开信封封口。
里面是厚厚一叠信纸。他快速浏览起来,越看,脸色越是凝重,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信中,钱谦益以极其隐晦但又足够清晰的语言,详细阐述了“清君侧”的计划步骤:如何利用士林清议造势,如何联络(虽未成功)各方势力,甚至提到了与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的“默契”!信的末尾,还附有一份参与此次密谋的核心人员及联络人的名单!
这封信,是钱谦益写给曹化淳的求助信,更是将他们阴谋串联起来的铁证!一旦这封信落到曹化淳手里,或是通过其他渠道被皇帝先看到,后果不堪设想!虽然崇祯猜忌张世杰,但“清君侧”这种赤裸裸的逼宫行为,同样会触怒皇权,天知道盛怒之下的皇帝会做出什么事?可能会顺势打压张世杰,但也极有可能为了维护皇权威严,将钱谦益一党连同可能被牵扯到的曹化淳甚至韩赞周,一并严惩!朝局将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
必须立刻交给越国公!只有越国公,才能掌控局面!
方正化不敢怠慢,将信纸原样折好,塞入怀中。他找来一份空白题本,模仿着钱谦益那封密信的大小厚度,塞入原来的信封,再用随身携带的、特质的热融火漆略微加热,小心翼翼地重新封好口,几乎看不出被拆阅的痕迹。
他迅速离开偏殿,找到一名在宫外有联络渠道、绝对可靠的心腹小太监,低声急促吩咐:“立刻出宫,将此信亲手交到苏明玉苏行长手中,告诉她,十万火急,源自南京,关乎国公生死!快去!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那小太监见方正化神色前所未有的严峻,不敢多问,将密信贴身藏好,重重点头,转身便消失在宫墙的阴影里。
越国公府,书房内的烛火,再次为这不眠之夜而燃。张世杰看着苏明玉呈上的、由方正化冒险送出的密信抄本(原件已由苏明玉以特殊药水处理,确保安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仿佛有风暴在凝聚。
“钱谦益…韩赞周…曹化淳…还有这份名单…”张世杰的手指轻轻点着那份名单,上面罗列了十几个名字,大多是江南的士绅名流、在野的东林骨干,以及朝中几个职位不算最高,却身处要害部门的官员。“他们这是要把‘清君侧’的声势,彻底造起来,逼皇上,也逼天下人表态。”
苏明玉站在一旁,眉宇间带着忧色:“国公,方正化此举太过冒险,若被曹化淳或宫中其他人察觉…”
“富贵险中求,权力更是。”张世杰打断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方正化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把宝押在谁身上。这份密信,来得正是时候。”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钱谦益自以为得计,却不知他所有的谋划,连同他那些同党的名单,都已在我掌中。”
他站起身,在书房内踱了几步,目光扫过肃立一旁的李定国和赵铁柱:“定国,京营和九边,尤其是山海关、宁远一线,要再梳理一遍,确保没有任何杂音。铁柱,你手下的精锐,随时待命。”
“末将遵命!”李定国和赵铁柱齐声应道,声音中带着凛冽的战意。
张世杰又看向苏明玉:“明玉,通过我们的渠道,将这份名单上的人,尤其是朝中那几位,给我盯死了!他们的一举一动,我都要知道。”
“明白。”苏明玉点头,随即问道,“国公,那陈演那边…”
“让他继续演戏。”张世杰冷笑,“钱谦益不是让他打探我的动向,催促他尽快在朝中发动吗?那就让陈演告诉他,本公‘似有察觉,正加紧排查,意图封锁消息’,让他们觉得时间紧迫,逼他们更快地跳出来!”
一切安排就绪,书房内暂时陷入了沉寂。窗外的天色,已经透出了一丝微弱的黎明前的青灰色。
张世杰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股寒冷的晨风瞬间涌入,吹动了书案上的纸张,也让他因熬夜而有些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他望着那即将被朝阳染红的天际线,仿佛看到了即将到来的、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时刻。
“钱谦益想用‘清君侧’这把流传千年的利剑来斩我,”他轻声自语,声音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坚定,“他却忘了,这把剑,握在谁手里,才能发挥出真正的威力。更忘了,玩弄舆论者,终将被舆论反噬。”
他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过书房内的核心班底:“都去准备吧。这场大戏,他们已经搭好了台,唱起了序曲,接下来…该我们登场,唱一出‘请君入瓮’,然后…‘瓮中捉鳖’了!”
就在张世杰紧锣密鼓地布下天罗地网之时,那名被方正化派出的心腹小太监,已经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宫中,向隐藏在暗处的方正化复命,表示信已安全送达。
方正化稍稍松了口气,但心中的弦依旧紧绷。他整理了一下衣袍,面色如常地走向司礼监值房,他需要去面对曹化淳,去应对可能存在的盘问,甚至要去试探,曹化淳是否已经察觉那封信被调了包。
而与此同时,在南京的钱谦益,也收到了陈演“冒着极大风险”送出的密信。信中,陈演用惶恐而急切的语气,描述了张世杰如何“似乎嗅到了什么”,正在暗中加紧调查,并提醒钱谦益,必须尽快发动,否则恐有变数!
收到信的钱谦益,脸上露出了混合着紧张、兴奋与破釜沉舟的疯狂神色。他看向书桌上那篇已经修改了数遍、墨迹未干的“清君侧”檄文,终于下定了决心。
“不能再等了!”他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房低吼,“立刻将此文秘密刊印,以最快速度,散发至京师及各主要州府!同时,通知名单上的所有人,做好准备!清君侧,就在近日!”
一张巨大的网,正在缓缓收紧。一张致命的檄文,即将被撒向天下。而手握铁证的张世杰,已然张开了口袋。这看似由钱谦益发起的致命一击,最终会鹿死谁手?这场围绕“清君侧”展开的终极对决,又将如何震撼整个大明王朝的格局?所有的答案,都系于那即将到来的、石破天惊的朝会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