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大学士陈演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自从魏藻德被锦衣卫当朝锁拿,那铁链拖过金砖地面的刺耳声响,就如同梦魇般日夜缠绕着他。他把自己关在府邸最深处的书房里,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幕阻隔了外界的一切光线,也仿佛能暂时阻挡那无孔不入的恐惧。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盯着他,盯着他这颗项上人头,随时可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摘去。
“老爷,您多少用点膳吧…”老管家端着一碗早已冰凉的燕窝粥,站在书房外,声音带着哭腔。里面没有任何回应,只有压抑的、粗重的喘息声,偶尔夹杂着牙齿打颤的细微声响。
陈演蜷缩在太师椅里,身上裹着厚厚的锦被,却依然觉得如坠冰窟。他眼前不断闪过魏藻德被拖走时那绝望灰败的脸,闪过张世杰在朝堂上那冷冽如刀的眼神,更闪过钱谦益那张看似道貌岸然,实则将所有风险都推给他们这些“马前卒”的虚伪面孔。
“完了…全完了…”他喃喃自语,冷汗浸透了中衣,“魏藻德倒了,下一个就是我…钱谦益这个老狐狸,他肯定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张世杰…张世杰不会放过我的…” 他想起自己是如何在杨嗣昌的授意下克扣辽东军饷,如何在东林党的串联下于朝堂之上攻讦新政,如何在暗中默许甚至协助江南士绅对票号的围剿…一桩桩,一件件,都足够他死上十次!
恐惧如同毒藤,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他不能坐以待毙!他必须做点什么!
“管家!”陈演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声音嘶哑尖利,吓了门外老管家一跳。
“老爷!老奴在!”
“备轿!不…不坐轿!去…去给本官找一身不起眼的衣服,再从后门牵一匹快马!”陈演冲到门边,拉开一条缝隙,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老管家,“快去!要快!”
老管家被他状若疯魔的样子吓住了,连声应下,踉跄着跑去准备。
陈演回到书案前,颤抖着手铺开一张素笺。他不能空手去,他需要“投名状”!钱谦益!对,就是钱谦益!这个东林魁首,才是所有事情的幕后主使!只要把钱谦益卖了,或许…或许越国公会看在他“戴罪立功”的份上,饶他一条狗命!
他提起笔,蘸饱了墨,却半晌落不下去。出卖钱谦益,就是彻底背叛了整个东林党,背叛了他经营半生的清流声誉…可是,声誉和性命哪个重要?他脑中再次闪过魏藻德的脸。
笔尖猛地落下,他在纸上飞快地写了起来。写钱谦益如何指使他们在朝堂发难,如何串联江南士绅筹集资金发动挤兑,如何策划“清君侧”的舆论…他写得又快又急,字迹潦草,仿佛要将所有的罪责和恐惧都倾泻在这张纸上。写到最后,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添上了一笔:钱谦益似乎还与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有秘密往来,意图不明,但所谋必大!
写完,他吹干墨迹,将信纸折好塞入怀中,如同揣着一块烧红的炭。这时,老管家拿着一套灰布棉袍进来。陈演二话不说,匆匆换上,那身象征着一品大员的绯色仙鹤袍被他如同丢垃圾般扔在角落。
越国公府,虽已夜深,却依旧戒备森严。亲卫统领赵铁柱按刀立于门内,眼神如鹰隼般扫视着漆黑的街道。忽然,他耳朵微动,听到一阵急促而轻微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王府侧后方的巷口停下。
“什么人?!”赵铁柱低喝一声,几名亲卫立刻无声地潜出,将来人团团围住。
“别动手!是我…下官…不,是我,陈演!”一个颤抖的声音响起,带着哭腔。只见一个穿着灰布棉袍,帽檐压得极低的身影从马上滚落,几乎是瘫软在地,他抬起头,露出那张惨白如纸、写满惊惶的脸。
赵铁柱一愣,借着门口灯笼的光仔细辨认,果然是那位平日里道貌岸然、趾高气扬的内阁陈阁老!他心中鄙夷,面上却不动声色:“原来是陈阁老,深夜到访,所为何事?殿下已经安歇了。”
“赵将军!赵将军救命啊!”陈演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扑过来想抱赵铁柱的腿,被赵铁柱厌恶地避开。他也不以为意,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下官有十万火急的要事,必须立刻面见越国公!是关于…是关于钱谦益,关于他们谋逆的大事!求将军通报!下官…下官是来投诚的!”说着,他从怀中掏出那封密信,双手高高举起,如同献上降表。
赵铁柱接过那封信,掂量了一下,看着陈演那副摇尾乞怜的丑态,心中冷笑。他粗声道:“在此等候!”转身便进了府内通报。
书房内,张世杰并未安寝,正与苏明玉对着南直隶的地图低声商议。听闻赵铁柱禀报,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了然。
“果然沉不住气了。”苏明玉轻声道,嘴角带着一丝嘲讽,“魏藻德倒台,下一个就是他。恐惧,是最好的催化剂。”
张世杰神色平静,眼中却闪过一丝冷芒:“也好,省得我们再多费周折。让他进来。”
当陈演被带入书房时,他几乎是被赵铁柱半提半拽进来的。一见到端坐在主位,面色平静无波的张世杰,陈演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越国公!国公饶命啊!下官糊涂!下官被钱谦益那老贼蒙蔽,犯下大错!下官愿幡然醒悟,戴罪立功,将所有阴谋和盘托出,只求殿下给下官一条生路!”说着,不住地以头抢地,咚咚作响。
张世杰没有叫他起来,只是目光淡漠地看着他表演,直到他磕得额头见红,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带丝毫感情:“陈阁老,你是朝廷重臣,有什么话,起来说吧。”他示意赵铁柱将陈演搀起,但那无形的压力却让陈演几乎站立不稳。
苏明玉上前,从赵铁柱手中接过那封密信,展开快速浏览了一遍,对张世杰微微颔首,确认了其中信息的价值。
张世杰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战战兢兢的陈演:“陈阁老,你说要戴罪立功?如何立?”
陈演如同听到了特赦令,连忙道:“下官…下官愿指证钱谦益!指证他结党营私、操纵朝议、勾结江南士绅扰乱金融、更…更意图构陷国公!下官手中,还有…还有他们一些往来书信的抄本,藏在府中隐秘处!只要殿下饶了下官性命,下官愿当朝对质,将所有罪证交出!”
张世杰沉吟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那规律的声响每一下都敲在陈演的心尖上。终于,他开口道:“陈阁老若能真心悔过,助朝廷铲除奸佞,本公自会向皇上陈情,保你性命无虞。”
陈演闻言,大喜过望,又要跪下磕头。
“不过,”张世杰话锋一转,眼神锐利如刀,“你需要按本公说的做。”
“殿下请吩咐!下官万死不辞!”陈演连忙表忠心。
“你回去之后,一切如常。钱谦益若再联系你,你虚与委蛇,假意仍与他们同谋,套取更多情报,尤其是关于他们与南京守备太监勾结的细节。”张世杰盯着他的眼睛,“待到时机成熟,本公需要你当众揭发时,你再站出来。可能做到?”
陈演愣了一下,这是要他回去当内应?这无疑更加危险,若被钱谦益察觉…但看着张世杰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他只能硬着头皮,咬牙道:“能!下官一定能做到!定不负殿下所托!”
张世杰挥了挥手,语气略显“温和”:“如此甚好。陈阁老能迷途知返,实乃朝廷之幸。铁柱,送陈阁老从后门悄悄回去,务必保证陈阁老的安全。”
“是!”赵铁柱瓮声应道,上前“扶”住几乎虚脱的陈演。
陈演千恩万谢,几乎是哭着离开了书房,来时满心恐惧,去时…似乎看到了一丝生的希望,却又陷入了更深的、为虎作伥的泥潭。
书房内重归安静。苏明玉蹙眉道:“殿下,此人心术不正,首鼠两端,其言未必全然可信,用之需格外谨慎。”
张世杰冷笑一声,走到窗边,望着沉沉的夜色:“本公自然知道。他不过是一条被吓破了胆的野狗,为了活命,什么都能出卖。他的话,真真假假,需要甄别。但正因他贪生怕死,才更容易被我们掌控。让他回去,不仅能稳住钱谦益,更能借他之口,传递我们想让对方知道的消息。”
他转过身,眼中闪烁着智珠在握的光芒:“更重要的是,他提到了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这才是关键。钱谦益在朝堂势力受损,转而勾结内廷实权太监,所图必然更大。让陈演这条线吊着,或许能钓出背后真正的大鱼。”
苏明玉点了点头,心中却并未完全放松。利用陈演固然是一步好棋,但与虎谋皮,风险同样巨大。陈演的恐慌是真的,但他的忠诚度几乎为零,随时可能因为更大的威胁或利益再次倒戈。
“国公,是否需加派人手,严密监控陈演府邸及其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以防他阳奉阴违,或者…被对方察觉,反咬一口。”苏明玉建议道。
张世杰颔首:“可。让夜枭动起来,把他给我盯死了!他府里飞出一只苍蝇,也要知道是公是母!”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凛冽的杀意,“至于钱谦益和韩赞周…既然他们把手伸得更长了,那我们就看看,是他们编织的罗网结实,还是本公的刀更利!”
棋局之上,一颗充满变数的棋子已然落下。陈演的投诚,究竟是打开了通往胜利的捷径,还是引燃了更不可控的炸药桶?隐藏在南京守备太监身后的,又会是何等惊人的阴谋?张世杰的将计就计,能否顺利引蛇出洞,将这盘棋下到最后?所有的答案,都隐藏在即将到来的、更猛烈的风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