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夜。
北京城里已然有了几分年节的气氛。各主要街道两旁早早挂起了红灯笼,家家户户门上贴了桃符,空气中隐约飘着祭灶糖瓜的甜香,孩童们穿着新棉袄在巷子里追逐嬉闹,偶尔响起的零星爆竹声,驱散了些许冬日的严寒。
与市井间的热闹相比,位于内城黄金地段的大学士魏藻德府邸,则显得格外静谧庄严。朱门高耸,石狮肃立,门楣上御笔亲题的“柱国府第”匾额在夕阳余晖下闪着金光。
府邸深处,花厅内地龙烧得暖意融融,与外间的寒冷恍若两个世界。魏藻德穿着一身簇新的沉香色杭绸直裰,并未戴冠,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紫檀木躺椅上,微眯着眼,听着管家魏福低声禀报着江南传来的最新消息。
“……苏州米价已破三两五钱,松江、杭州等地亦是如此,市面骚动不安,百姓怨声载道。钱牧斋先生府上,据说门槛都快被各地士绅派去的人踏破了。”魏福小心翼翼地措辞,脸上却带着一丝掩不住的快意。
魏藻德缓缓睁开眼,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丝洞悉世情的冷漠。他端起手边温着的参茶,轻轻呷了一口,方才慢悠悠地道:“民心似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张世杰一介武夫,只知逞强用狠,行此截漕绝户之计,看似凌厉,实则是将江南士民尽数推到了对立面。他这是……自绝于江南啊。”
他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笑意,仿佛一切尽在掌握。“钱牧斋那边,压力不小吧?”
魏福连忙躬身:“据闻钱先生忧心如焚,连日联络京中故旧,欲上本弹劾越国公扰乱漕运、动摇国本。”
“弹劾?”魏藻德轻哼一声,将茶盏放下,“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张世杰既然敢动手,就不会怕弹劾。陛下……如今也离不开他这柄快刀。”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深沉,“不过,江南乱象已生,米价腾贵,民怨沸腾,这就是我等的机会。张世杰越是倒行逆施,反对他的力量就会越强。这朝堂的天平,终究不会一直向他那边倾斜。”
他沉吟片刻,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庭院中几株在寒风中挺立的苍松,淡淡道:“年关难过,尤其是对钱牧斋他们。我等在朝中,也不能毫无表示。”
他转身,对魏福吩咐道:“去,将密室里那尊‘金佛’请出来,用锦盒装好,派得力之人,连夜送往钱府。就说是本官一点心意,助他……渡过难关。”
魏福闻言,身子微微一震,眼中闪过一丝惊骇,但立刻便低下头,恭敬应道:“是,老爷,小人这就去办。”
那尊“金佛”,他可是见过的。并非寻常鎏金,而是实打实的足金打造,高逾一尺,重不下百斤,乃是去岁一位谋求起复的罢职官员,通过层层关系,耗费巨资孝敬给魏藻德的。当时便是由他亲自经手,藏入书房的密室之中。如今老爷竟要将此物送给钱谦益,这手笔……这其中的意味……
魏福不敢多想,匆匆退下,亲自去安排这桩隐秘之事。
魏藻德看着管家离去的背影,目光幽深。他当然知道这尊金佛的价值,更清楚送出此物意味着什么。这不仅仅是对钱谦益的支持,更是一种姿态,一种结盟的象征。江南是钱谦益的根基,也是他们这些传统文官集团对抗张世杰这等“幸进”武臣的最后堡垒,绝不能有失。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值得。
就在魏府紧锣密鼓地准备这份“年礼”之时,越国公府的书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张世杰没有心思过节。书房里没有张灯结彩,只有几盏牛油大蜡燃烧着,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他正伏案疾书,批阅着从各地送来的关于辽东备战、漕粮调度以及江南局势的紧急文书。
窗外隐隐传来市井间的欢声笑语和零星的爆竹声,更衬得这书房格外的寂静与肃杀。
忽然,书房角落的一道暗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一身寻常太监服饰,毫不起眼的方正化,如同鬼魅般闪了进来,手中捧着一个用普通蓝布包裹的、厚厚的册子。
“主子。”方正化走到书案前,躬身行礼,声音尖细低沉。
张世杰抬起头,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目光落在方正化手中那个蓝布包裹上:“何事?”
方正化上前一步,将蓝布包裹轻轻放在书案一角,然后小心翼翼地解开系扣。里面露出的,并非什么华美匣子,而是一本封面陈旧、边角甚至有些卷曲破损的账册。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那账册的封皮和内侧页面上,竟沾染着几片已经变成暗褐色的污渍,散发出淡淡的血腥气。
“主子,这是夜枭的弟兄们,费了不小的力气,从魏藻德府上一个外管事的相好,一个暗门子家里搜出来的。”方正化指着那账册,细声细气地禀报,语气却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那外管事负责帮魏藻德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产业和孝敬,这本账册,记录的是近三年来,各地官员、商贾为求升迁、谋取盐引、茶引等好处,通过他孝敬给魏阁老的‘冰敬’、‘炭敬’以及各类珍玩古物、金银的明细。”
张世杰眼神一凝,伸手将那本带着血污的账册拿了过来,入手只觉得沉甸甸的。他翻开第一页,上面用略显潦草却清晰的字迹记录着:
“崇祯十五年腊月,浙江布政使司左参政周延儒,为求转迁巡抚,献赤金二百两,东珠十颗,宋版《文选》一部……”
“崇祯十六年三月,两淮盐运使司副使赵之龙,为保现职并求兼理盐课,献纹银五千两,扬州瘦马二名(已收用),田黄石章料三方……”
“崇祯十六年八月,宣府镇守太监王之心(其侄),为求调入京营,献唐代韩干《牧马图》一幅(疑为摹本),白银三千两……”
“崇祯十七年正月,苏州织造太监李实,为求续任,献蜀锦百匹,苏绣屏风十二扇,金佛一尊,高尺余,重一百零八斤……”
一桩桩,一件件,时间、人物、事由、财物,记录得清清楚楚。后面还附着一些看似无关的日常开销,但仔细看去,却能发现许多不寻常之处,比如魏府每年采买的名贵药材、绫罗绸缎、山珍海味的花销,远远超出一位大学士的正常俸禄所能支撑。
张世杰一页页翻看着,脸色平静,但眼神却越来越冷,如同数九寒天里冻结的深潭。他翻到记录“金佛”的那一页,手指在那个数字上停顿了片刻。
方正化察言观色,适时地尖声补充道:“主子,您看这尊金佛,重一百零八斤,若是熔了,足够铸成铅弹三万发有余,够咱们辽东的儿郎,好好招待一番那些不知死活的建奴了!”
他的话语带着太监特有的阴柔,内容却充满了血腥的杀伐之气。
张世杰合上账册,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
书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显得无比遥远的节庆喧闹。
魏藻德……东阁大学士,平日里道貌岸然,在朝堂之上动辄以“祖宗法度”、“圣人教诲”来抨击新政,俨然一副忧国忧民、清廉自守的正人君子模样。背地里,却是如此贪得无厌,卖官鬻爵,收受的贿赂堪称天文数字!那一笔笔记录在案的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哪一样不是民脂民膏?哪一桩不是蛀空国本的罪证?
尤其是那尊金佛!一百零八斤黄金!在这北虏叩关、中原饥馑、朝廷财政捉襟见肘的时刻,他魏藻德府上,却藏着如此巨额的财富!
良久,张世杰才缓缓睁开眼,目光中已是一片冰冷的杀机。
“除了这本账册,还有其他证据吗?”他问道,声音不大,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
“回主子,有。”方正化连忙道,“夜枭的弟兄们顺着这条线,还控制了那个外管事,拿到了几封魏藻德亲笔批示的、关于官职安排的密信,以及几处他通过白手套暗中经营的产业契书。另外,那个暗门子也愿意出面作证。人证物证,俱在掌握!”
张世杰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他怒到极致的表现。
“魏藻德……很好。”他轻轻吐出这几个字,仿佛在咀嚼着什么,“本王原本还想看看,他在这江南风波中,能演出什么好戏。没想到,他自己先把棺材板都钉结实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被各色灯笼映照得有些光怪陆离的夜空,沉默了片刻。
方正化垂手侍立,不敢打扰。
“方正化。”
“奴才在。”
“将这些证据,分门别类,整理清楚,抄录副本妥善保管。”张世杰背对着他,下令道,“原件封存,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动用。”
“奴才明白。”
“另外,”张世杰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给本王盯紧了魏府,特别是魏藻德的一举一动!看看他接下来,还要和哪些人接触,还要玩什么花样!”
“是!主子放心,魏府内外,如今连飞进去一只蚊子,是公是母,奴才都能给您查清楚!”方正化尖声保证。
张世杰挥了挥手,方正化会意,躬身行礼,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暗门再次合拢,仿佛从未开启过。
书房内,又只剩下张世杰一人。
他重新坐回书案后,目光落在那本沾染着血污的账册上,眼神冰冷。
小年夜的喧嚣隐隐传来,而他心中,已是一片肃杀。
江南的棋局才刚刚搅动,这朝堂之内,看来也需要好好清理一番了。
魏藻德……就拿你,来祭这新政之旗,来稳这辽东之局吧!
他提起笔,在一张空白的奏本上,缓缓写下了第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