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后殿,檀香袅袅。
与皇极殿的庄严肃穆不同,此处更显清雅静谧,但空气中弥漫的无形压力,却比前殿更甚。
崇祯并未坐在御案之后,而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庭院中几株在寒风中挺立的古柏。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明黄色的龙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透那眉宇间积郁的沉重。
张世杰肃立在下首,静静等待着。他身上那件玄色常服,在略显昏暗的殿内,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唯有腰间玉带偶尔折射出一点冷芒。
“世杰,”崇祯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没有回头,“今日之封赏,朝野震动,你……可知朕意?”
张世杰微微躬身,语气沉稳:“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唯有竭尽驽钝,以报君父。”
崇祯缓缓转过身,目光锐利地落在张世杰脸上,似乎想从他平静无波的表情下,看出些什么。“感激涕零?呵呵,”他轻笑一声,带着几分自嘲,“恐怕不少人此刻,正在心中骂朕昏聩,竟将如此权柄,尽付于一青年武将之手。”
他踱步走近,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压迫:“流寇虽暂平,建虏仍虎视眈眈。然,朕观我大明,外患虽急,内忧更甚!朝堂之上,党同伐异,各怀私心;地方之间,胥吏贪墨,士绅坐大。国库空虚,政令难出京畿!”他的语气渐渐激动起来,带着一种积郁已久的愤懑,“朕需要一把刀,一把足够锋利,能斩开这重重迷障,能替朕扫清积弊的刀!”
他盯着张世杰,目光灼灼:“你,可愿做朕手中的这把刀?”
张世杰心头凛然。崇祯这是将他彻底推到了文官集团乃至所有旧既得利益阶层的对立面!所谓的“越国公”、“左都督”、“入阁”,不仅仅是荣耀,更是崇祯用来武装他这把“刀”的利刃与铠甲,让他去劈砍那些皇帝自己不便或无力亲自劈砍的荆棘。
“臣,”张世杰抬起头,目光坦然与崇祯对视,声音清晰而坚定,“愿为陛下手中之刃,廓清寰宇,重整河山!然,刀虽利,亦需执刀之人运力得法,方向无误。若方向有偏,或力有未逮,恐伤及执刀之人。”
他这是在委婉地提醒崇祯,也是为自己争取更大的自主权。他可以是刀,但不能是随时可能被丢弃的弃子。
崇祯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异色,他听懂了张世杰的弦外之音。沉默片刻,他摆了摆手,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朕既用你,自当信你。入阁之后,军政大事,你皆可参赞。尤其是……理财、筹饷之事,朕望你能力排众议,有所建树。国库,不能再空下去了。”
理财、筹饷!这才是崇祯此刻最关心,也最无力解决的问题。文官们除了加征辽饷、练饷盘剥百姓,拿不出任何有效的办法。他希望这个总能创造奇迹的年轻人,能在财政上也能给他带来惊喜。
“臣,定当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张世杰应道。他知道,真正的考验,从现在才正式开始。皇帝的“信你”二字,何其沉重,又何其脆弱。
“去吧,”崇祯转过身,重新望向窗外,背影显得有些孤寂,“英国公……还有不少人,在等着恭贺你这位新晋的越国公呢。”
张世杰行礼,缓缓退出了文华殿后殿。当他踏出殿门,重新沐浴在冬日的阳光下时,感觉背心竟有微微的凉意。与天子的每一次对话,都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
正如崇祯所言,当张世杰走出宫门时,他的国公府马车旁,已是人头攒动。
以英国公张维贤为首,成国公朱纯臣、定国公徐允祯、镇远侯顾肇迹、武安侯郑之俊……几乎整个京师顶尖的勋贵集团核心人物,尽数等候于此。他们个个身着蟒袍玉带,身后家丁捧着各式礼盒,引得路过官员纷纷侧目,却又不敢靠近。
这场面,比昨日凯旋时更为引人瞩目。昨日是军功荣宠,今日则是实实在在的权势彰显!
“祖父,诸位叔伯,世杰何德何能,劳烦诸位在此久候。”张世杰快步上前,拱手行礼,姿态放得很低。
“哎!世杰我孙,如今你贵为国公,与老夫同爵,更是陛下钦点的左都督、阁臣,岂可再行此礼!”张维贤嘴上说着,脸上却笑开了花,连忙扶住他,紧紧抓着他的手臂,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我等在此,一是为你贺喜,这二嘛,也是有些事情,想与你……与越国公商议。”
他刻意改了称呼,既显亲昵,又点明了此刻场合的半正式性。
“英国公所言极是!”成国公朱纯臣嗓门洪亮,笑着接口,“越国公今日获此殊恩,不仅是你张家之喜,更是我全体勋臣之荣!这多年来,文官势大,屡屡侵夺我等权柄,如今好了,有越国公入主中枢,执掌兵权,看谁还敢再小觑我等勋贵!”
“没错!日后朝中,还望越国公多多照应!”
“我等皆以越国公马首是瞻!”
一众勋贵纷纷附和,语气热切,眼神中充满了期待与讨好。他们被文官集团压制得太久了,在朝堂上几乎沦为摆设,空有爵位而无实权。张世杰的异军突起,尤其是以军功获得如此巨大的权柄,让他们看到了重新掌握话语权的希望。这是一股天然的政治盟友,也是张世杰在朝堂上最坚实的根基。
张世杰心中明了,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诸位叔伯言重了。世杰年轻识浅,日后在朝中,还需倚仗诸位叔伯鼎力支持。我等世受国恩,与国同休,自当同心协力,共扶社稷。”
他这番话,既接受了勋贵集团的投靠,也划下了界限——“共扶社稷”,而非结党营私。他要利用这股力量,但不能被这股力量绑架。
“这是自然!”
“越国公深明大义!”
众人闻言,更是欢喜。
张维贤笑道:“此处非讲话之所,老夫已在府中备下薄宴,一则为你庆功,二则也算我等老骨头,为越国公接风洗尘,商议大事。还请越国公赏光。”
“祖父相邀,世杰岂敢不从。”张世杰从善如流。
当下,一众勋贵簇拥着张世杰,浩浩荡荡向着英国公府而去。车马仪仗,排出数里之长,引得京城百姓再次围观,议论纷纷,皆言越国公圣眷之隆,权势之盛,一时无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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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公府,花厅之内,暖意融融,酒香四溢。
盛大的宴席已经摆开,山珍海错,水陆毕陈。然而,在座的勋贵们,心思显然不在酒菜之上。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愈发融洽之后,张维贤挥退了伺候的仆役,只留下心腹家将守在厅外。
花厅内的气氛,顿时从喧闹变得凝重起来。
张维贤作为东道主和勋贵领袖,率先开口,他放下酒杯,看向主位上的张世杰,沉声道:“世杰,此处皆是我等自家人,有些话,便可直言了。”
所有人都放下了筷子,目光聚焦在张世杰身上。
“祖父请讲。”张世杰端坐,神色平静。
“今日陛下封赏之重,超乎想象。”张维贤缓缓道,眉头微蹙,“世袭罔替越国公,中军左都督,入阁参赞……这是将你放在了炉火之上啊。文官那边,尤其是钱谦益一党,绝不会坐视。你如今虽掌兵权,但在朝堂之上,若无根基,寸步难行。即便有陛下信重,然帝心难测……”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皇帝的信任是靠不住的,尤其是在你手握重权,功高震主的时候。
成国公朱纯臣接口道:“老国公所言极是!越国公,你可知,自你离京征战这些时日,朝中弹劾你的奏章,几乎从未断过!若非陛下还需倚重于你,加之……加之老夫等人在朝中多少还有些故旧,尽力周旋,恐怕早已风波不断。”
镇远侯顾肇迹冷哼一声:“那些穷酸文人,惯会摇唇鼓舌,搬弄是非!说什么‘武人干政,国将不国’,我呸!若非越国公这等‘武人’浴血奋战,他们早成了流寇刀下之鬼,建虏马蹄之魂!”
“所以,”张维贤总结道,目光灼灼地看着张世杰,“我等勋贵,必须紧紧抱成一团,以你为首,才能在朝中站稳脚跟,与那帮文官抗衡!这也是陛下愿意看到的局面。”
他这是在代表整个勋贵集团,正式向张世杰宣誓效忠,并寻求政治上的联盟。
张世杰沉吟片刻,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勋贵。这些人大都是大明开国功臣的后裔,世代簪缨,虽然多数人已不复祖上勇武,但在军中、在地方,依然拥有盘根错节的影响力和庞大的资源。他们需要一个新的领袖,带领他们重获权力和尊重,而自己,则需要他们的支持,来稳固朝堂,推行自己的计划。
这是一场各取所需的联合。
“诸位叔伯的心意,世杰明白了。”张世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文官之患,在于其结党营私,把持言路,空谈误国。然,我等欲与之抗衡,亦不能仅凭意气用事,或一味蛮干。”
他顿了顿,继续道:“陛下今日召见,亦提及理财、筹饷之事。此乃国朝眼下第一要务。若能在此事上有所突破,解朝廷燃眉之急,则我等立足朝堂,便名正言顺,非为一己之私,实为江山社稷。”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道理他们都懂,但具体如何做?
“越国公可有良策?”定国公徐允祯忍不住问道。
“良策谈不上,仅有些许粗浅想法。”张世杰道,“譬如,清理军屯,核查空额,使兵饷能实实在在发到士卒手中,既可强军,亦可节流。又如,整顿漕运,疏通关节,减少损耗,增加国库收入。再如……开放部分海禁,允民间商船与海外通商,收取关税,以为开源。”
他提出的这几条,前两条直接触动了军中和地方胥吏的利益,后一条更是与朝廷延续多年的禁海政策相悖,必然遭到文官集团的猛烈反对。
勋贵们面面相觑,这些办法,听起来都困难重重。
“清理军屯,核查空额,此事牵扯众多,军中旧弊盘根错节,恐不易为。”朱纯臣沉吟道。
“正因其不易,才需我等勠力同心。”张世杰目光坚定,“世杰既掌左都督府,便有整顿军政之责。届时,还需诸位叔伯在五军都督府及各卫所中,鼎力支持。”
他这是在划分权力和任务了。勋贵们掌控着五军都督府体系,由他们来推动军屯清理和空额核查,名正言顺,也能减少阻力。
张维贤立刻表态:“这个自然!五军都督府这边,老夫与诸位国公、侯爷,定当全力配合越国公!”
“至于开源之策,”张世杰看向众人,“开放海禁,利益巨大,东南沿海,私下贸易早已盛行,不过利益尽入贪官污吏与豪商巨贾之囊。若由朝廷主导,设立海关,规范贸易,则利国利民。此事,或许可交由可靠之人,先行试探。”
他没有明说,但目光却似有似无地扫过在座的几位与江南、沿海有些关联的勋贵。几人心中一动,若有所思。
这场宴席,渐渐变成了张世杰整合勋贵力量,布置未来任务的会议。他清晰地展现了自己的目标、手段,以及需要勋贵集团配合的方向。不再是空泛的结盟,而是有了具体的行动纲领。
勋贵们虽然觉得前路艰难,但看到张世杰如此成竹在胸,思路清晰,也不由得信心大增,纷纷表态愿效犬马之劳。
就在宴会气氛达到高潮,众人举杯共饮之际,老管家张福却悄无声息地来到张世杰身边,低声道:“国公爷,府外有人递来名帖。”
张世杰接过名帖,打开一看,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
名帖很朴素,上面只有一个清秀而不失风骨的名字——苏明玉。
她来了。
在这个他权势达到顶峰,与勋贵集团正式结盟的时刻,这位代表着江南巨大财富和未来金融改革关键钥匙的女子,终于主动登门了。
朝堂的风,似乎正从四面八方,向着这座越国公府汇聚而来。
张世杰轻轻合上名帖,指尖在名字上摩挲了一下,对张福低声道:“请苏姑娘至偏厅稍候,我即刻便去。”
风暴,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