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一年的深秋,北京城仿佛被割裂成了两个世界。
一壁是伏牛山大捷带来的、浮于表面的欢庆气息尚未完全散去,茶楼酒肆间犹自传颂着“张镇北”的威名与李定国阵前倒戈的传奇;另一壁,却是底层街巷间日益浓厚的惶然与压抑,流民愈发多了,米价一日三涨,隐约的不安如同地底暗流,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悄然涌动。
这日清晨,薄雾未散,皇极殿内,大朝会刚进行不久。许是因前几日大捷的余韵,崇祯皇帝的脸色比起往日稍霁,虽然眉宇间的沉郁依旧化不开,但至少不再像之前那般,仿佛随时会雷霆震怒。
几位官员正在奏报各地秋税收缴情况,数字大多不尽如人意,但好歹没有更坏的消息。
然而,这份短暂的、脆弱的平静,很快便被殿外再次响起的、那令人心悸的急促马蹄声和嘶哑呐喊彻底粉碎!
“八百里加急——河南急报——!!!”
“洛阳……洛阳陷落——!福王……福王千岁……遇害了——!!!”
声音凄厉绝望,如同夜枭哀嚎,穿透重重宫禁,狠狠砸入皇极殿!
轰!
仿佛一道九天惊雷,在所有人头顶炸响!
整个大殿瞬间死寂,落针可闻。方才还在絮絮叨叨禀报钱粮的官员,嘴巴还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脸上,惊骇,难以置信,以及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慌,迅速蔓延。
御座之上,崇祯皇帝脸上的那一丝缓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震惊与暴怒前的铁青!他猛地站起身,龙袍袖幅带翻了御案上的镇纸,“哐当”一声砸在地上,也无人顾及。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崇祯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身体前倾,目光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跌跌撞撞冲进大殿,浑身浴血、几乎不成人形的信使身上。
那信使是从洛阳城血海中拼死逃出的,甲胄破碎,身上多处伤口还在渗血,他扑倒在地,举起一个沾满泥污和暗褐色血渍的塘报筒,声音如同破风箱般嘶哑绝望:“陛下……九月廿三……闯贼李自成……数十万大军围攻洛阳……城中守军不足……粮草不济……廿五……城破……”
他每说一句,殿内众人的心就沉下去一分。
“福王殿下……他……他……”信使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充满了恐惧,“城破之时,未能逃出……被……被闯贼乱军……杀害于王府之中……王府……王府也被付之一炬……洛阳……洛阳完了啊陛下!”
“噗——”信使说完,一口鲜血喷出,直接昏死过去。
内侍颤抖着接过那沉重的塘报筒,检查火漆,确认无误,方才脸色惨白地呈送御前。
崇祯一把夺过,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青筋暴起。他粗暴地扯开筒盖,抽出里面的急报文书,目光飞速扫过。
那上面,用最简洁也最残酷的文字,描述了洛阳陷落的经过:李自成如何利用明军主力被张献忠牵制在豫南的时机,悄无声息地集结大军,突然出现在洛阳城下;城中守军如何寡不敌众,如何缺粮少饷;福王朱常洵如何吝啬守财,不肯拿出钱财犒军;城破之时如何混乱,福王如何试图化装逃跑却被认出,最终惨死于乱刀之下;富丽堂皇的福王府如何被劫掠一空,然后被纵火焚烧……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剜在崇祯的心头!
他眼前一阵发黑,仿佛看到了三个月前,他那位肥胖的皇叔福王朱常洵进京陛见时,那张堆满谄媚笑容的脸,听到了他信誓旦旦保证会守好洛阳,为陛下分忧的话语……转眼间,却已成了乱军刀下的亡魂!洛阳,这座大明腹地的雄城,太祖之子、帝室藩王的封地,竟然就这么陷落了!亲王遇害!这是自靖难之后,大明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
“李——自——成——!!”崇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低沉嘶哑,蕴含着滔天的怒火和杀意,整个大殿的温度仿佛都随之骤降!
他猛地将手中的急报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双目赤红,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啊!”王承恩慌忙上前,声音带着哭腔。
殿内群臣这才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哗啦啦跪倒一片,人人面色如土。洛阳失陷,福王被杀,这不仅仅是损失一座重镇、一位亲王那么简单,它意味着中原腹地最后一道屏障被撕开,意味着流寇的气焰已经嚣张到了足以撼动国本的地步!李自成,这个原本在众多流寇中并不算最起眼的名字,经此一役,声威必将暴涨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息怒?你让朕如何息怒?!”崇祯猛地转身,状若疯魔,指着下方跪伏的群臣,声音凄厉,“洛阳!福王!就在你们整日里争权夺利,弹劾这个,构陷那个的时候!丢了!死了!你们……你们……”
他气得浑身发抖,后面的话竟一时噎住,猛地咳嗽起来。
周延儒、杨嗣昌等内阁重臣伏在地上,头都不敢抬,冷汗浸透了朝服。他们之前的所有算计,所有的党争,在这血淋淋的现实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尤其是杨嗣昌,他“攘外必先安内”的策略,间接导致了豫西兵力空虚,此刻更是面如死灰,知道自己仕途恐怕已然走到尽头。
英国公张维贤同样跪在地上,心中却是翻江倒海。世杰刚刚在伏牛山取得大胜,转眼间李自成就以更凶猛的姿态卷土重来,甚至攻破了洛阳!这下,所有的压力,又将重新回到世杰和那支刚刚经历大战,亟待休整的振武营身上!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中原大地即将燃起的更大规模的烽火。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洛阳。
昔日繁华富庶,号称“小北京”的千年帝都,如今已成人间地狱。浓烟四处升起,昔日整齐的街道上遍布瓦砾和尸体,哭喊声、狂笑声、兵刃碰撞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穿着各色杂乱服装的闯军士兵如同蝗虫过境,挨家挨户地劫掠,稍有反抗便是刀剑加身。
福王府,这座耗费巨资修建的奢华王府,更是成为了混乱的中心。金碧辉煌的殿宇被砸得稀烂,珍贵的瓷器、书画、玉器被随意丢弃、践踏,或者被争抢的士兵扯成碎片。王府库房里,堆积如山的金银、铜钱、绸缎被一车车拉走,福王多年搜刮的民脂民膏,此刻都成了闯军的战利品。
而在王府那高大的汉白玉丹墀之上,景象更是骇人。一具极度肥胖、身着亲王常服却已被砍得面目全非、残缺不全的尸体,被随意丢弃在那里,血水沿着洁白的台阶蜿蜒流淌,与一些散落的珍珠、宝石混在一起,在尚未熄灭的火光映照下,反射出诡异而血腥的光泽。那正是大明福王,朱常洵。
李自成站在丹墀最高处,身披一件不知从哪个武将身上扒下来的明军制式山文甲,显得有些不合身,但他毫不在意。他身材不算高大,面容粗犷,风霜之色甚重,但一双眼睛却锐利有神,此刻更是闪烁着一种混合着复仇快意、权力欲望和掌控一切的兴奋光芒。
他看着脚下这座象征着大明宗室权威的庞大王府的废墟,看着丹墀上那具曾经尊贵无比,如今却连条野狗都不如的亲王尸体,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酣畅淋漓!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刀,那只是一把普通的军中马刀,却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气势。他走到王府正殿门口,仰头看着那悬挂着的,由当今皇帝御笔亲书的“正大光明”鎏金匾额,嘴角咧开一个冰冷的、充满嘲讽的弧度。
“呸!”他狠狠啐了一口,运足力气,挥刀狠狠砍在匾额与殿门的连接处!
“咔嚓!”木屑飞溅!
“哐当!”那象征着皇权公正、朝廷威严的“正大光明”匾额,从中断裂,重重摔落在地,溅起一片尘土!
“开仓!赈粮!”李自成举起滴着木屑的马刀,运足中气,向着王府内外数以万计、眼巴巴望着他的饥民和新附的流寇,发出了石破天惊的吼声,“把这狗王爷搜刮的民脂民膏,都还给老百姓!能拿多少,就拿多少!”
“闯王万岁!”
“开仓赈粮啦!”
“跟着闯王,有饭吃!”
短暂的寂静之后,是如同山呼海啸般的狂喜欢呼!无数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饥民,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向王府的粮仓、银库!他们拿到了梦寐以求的粮食,拿到了能够活命的希望!这一刻,李自成在他们心中的地位,攀升到了无以复加的神坛!数十万人发自内心的呐喊,汇聚成一股足以掀翻任何旧秩序的力量洪流!
李自成满意地看着这一切。他知道,攻克洛阳,杀死福王,开仓放粮,这几步棋走对了!他的声望将达到顶峰,无数走投无路的流民和溃败的明军,将会蜂拥来投!他的力量,将如同滚雪球般急速膨胀!
他目光投向东北方向,那里,是中原另一座雄城,开封的方向。拿下洛阳只是开始,他的目标,是彻底摧毁这腐朽的大明王朝!
几乎就在洛阳陷落消息传到京城的同时,一匹来自豫西前线的快马,也带着最新的紧急军情,冲入了位于伏牛山南麓,刚刚结束大战,正在休整补充的振武营大营。
中军大帐内,张世杰正与李定国、刘文秀、赵铁柱等将领商议下一步整训和布防计划。大破张献忠的喜悦尚未完全沉淀,一股新的凝重气氛已然笼罩。
一名夜枭斥候风尘仆仆地冲进大帐,单膝跪地,声音急促:“禀大帅!紧急军情!闯贼李自成,已于五日前攻破洛阳!福王……遇害!”
帐内瞬间一静。
所有将领的脸色都变了。尽管早有预料李自成会趁势做大,但谁也没想到,他的动作会如此之快,如此之狠!竟然一举攻破了洛阳这等重镇,还杀了藩王!
张世杰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悬挂的巨大军事舆图前,目光死死盯住豫西地区。在那里,代表李自成势力的红色箭头,已经如同一条狰狞的毒龙,彻底吞噬了洛阳,并且其兵锋,正毫不掩饰地,直指地图上另一个至关重要的点——开封!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按在了“开封”两个字上。
中原腹地,最后的屏障。一旦开封有失,整个黄河以南,将再无险可守,闯军便可长驱直入,威胁京畿!
“好一个李自成……好一个声东击西……”张世杰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我们这边刚打完张献忠,他那边就送了这么一份‘大礼’。”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帐中众将,李定国眼神凝重,刘文秀面带忧色,赵铁柱则是一副摩拳擦掌、欲与闯王一较高下的模样。
“传令下去!”张世杰的声音陡然变得铿锵有力,打破了帐内的沉寂,“全军结束休整,即刻进入战备状态!斥候全部撒出去,我要知道李自成每一步的动向!粮草军械,加快调配!”
他顿了顿,手指重重敲在开封的位置,眼中锐光毕露:
“我们的下一个战场,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