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颍城外,罗汝才的大营连绵数里,人喊马嘶,喧闹鼎沸,却隐隐透着一股外强中干的混乱之气。与李自成部那种带着绝望疯狂的死战之气,或张献忠部那种残忍暴虐的戾气不同,“曹操”罗汝才的营盘,更像是一个放大版的土匪窝,充斥着投机、享乐和各自为政的气息。各营头领拥兵自重,对罗汝才这位“总瓢把子”的号令阳奉阴违者大有人在。
中军大帐内,气氛却与外间的燥热喧闹截然不同,一片压抑的冰冷。
罗汝才,这位绰号“曹操”的流寇巨酋,此刻正脸色阴沉地坐在虎皮交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他年约四旬,面容精悍,眼角带着常年算计留下的细纹,一双眼睛微微眯着,闪烁着多疑而锐利的光芒,仿佛能看透人心深处隐藏的念头。下方两旁,站着十几位麾下的大小头领,个个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众人的目光焦点,都落在帐中跪着的那条汉子身上——正是历经“千辛万苦”、“死里逃生”归来的“过天星”张天琳。
张天琳一身尘土,衣甲破损,脸上还带着几道血痕,模样极其狼狈。他正声泪俱下地讲述着野狼峪遭遇“官军主力”埋伏的“惨烈”经过。
“……大王!弟兄们死得惨啊!那伙官军根本不是人,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火器厉害得邪乎!炮子像下雨一样!弟兄们根本没反应过来,就倒下一大片!末将带着亲兵拼死抵抗,杀了十几个狗官兵,奈何贼众我寡,粮车全被点了……末将本欲战死殉国,但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将官军虚实报与大王知晓,这才…这才拼着一口气,杀了条血路出来……大王!您要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啊!”
他这套说辞,是路上反复琢磨好的,既要显得惨烈真实,又要突出自己的“忠勇”和“不得已”,更是将败因完全推给了官军的“强大”和“埋伏”。
帐内一片寂静。头领们神色各异,有的面露悲戚,有的眼神闪烁,有的则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怀疑之色。
罗汝才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上下打量着跪在地上的张天琳,仿佛要从他身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里,找出破绽。
野狼峪之败,损失千人马和百车粮草,对他而言绝对是伤筋动骨!更重要的是,这批粮食关系到接下来能否在和李自成、张献忠的博弈中保持独立性和话语权!如今全打了水漂,他怎能不心痛,不震怒?
而张天琳,他这个素来倚重的心腹爱将,偏偏在全军覆没的情况下独自逃了回来…这本身,就太值得玩味了。
“天琳啊,”罗汝才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让人不寒而栗,“你跟着我,有七八年了吧?”
张天琳心头一紧,连忙道:“回大王!整整八年了!承蒙大王提拔,天琳才能有今日!”
“八年…不小了。”罗汝才慢悠悠地说道,手指停止敲击,“你说官军火力凶猛,布置周密…那为何,偏偏是你,冲出来了?据逃回来的零星弟兄说,官军伏兵堵死了谷口,追杀甚急,可谓是滴水不漏啊。”
这话问得极其刁钻毒辣,直接戳中了最核心的疑点。
张天琳背后瞬间冒出一层冷汗,他早料到会有此一问,立刻按照想好的说辞,更加“悲愤”地叩头:“大王明鉴!末将之所以能杀出,全赖坐下的那匹‘乌云盖雪’乃是千里挑一的宝马!速度极快!加之末将拼死冲杀,专挑敌军薄弱处突围,身上挨了三刀一箭,才侥幸…侥幸得脱啊大王!若大王不信,可验伤!”说着,他就要扯开衣甲。
“罢了。”罗汝才挥挥手,阻止了他,脸上看不出喜怒,“本王自然是信你的。你是我老兄弟,怎会疑你?只是损失如此惨重,总要给其他弟兄们一个交代。你先下去好生歇息,治伤。粮草的事,本王再想办法。”
这话听起来像是宽宥,实则充满了疏远和冰冷的意味。“信你”二字,说得轻飘飘,毫无分量。而“给其他弟兄一个交代”,更是埋下了日后清算的伏笔。
张天琳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听懂了罗汝才话语里的寒意和那深藏的猜忌。他知道,自己虽然暂时保住了性命,但在这“曹营”之中,已经失势了,甚至成了随时可能被推出去平息众怒的替罪羊。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张世杰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和那句“他会如何待你”的问话。
“谢…谢大王…”张天琳声音干涩,磕了个头,踉跄着站起身,在众人各异的目光注视下,低着头走出了大帐。
他一走,帐内的气氛非但没有缓和,反而更加诡异。
一个名叫“一阵风”刘希尧的头领,素来与张天琳不和,此刻阴阳怪气地开口道:“大王,这野狼峪败得蹊跷啊。千把人,百辆车,就算是官军主力埋伏,也不至于就逃回来天琳老弟一个吧?还偏偏是他?他那匹‘乌云盖雪’是不错,可也没听说能飞檐走壁啊?”
另一个头领“草上飞”惠登相也附和道:“就是!而且最近邪门得很,咱们外出打粮的小股队伍老是遭殃,哨卡也老被端,手法利落得很!偏偏…每次好像都避开了天琳老弟负责的区域?巧合多了,可就…”
这些话,如同毒刺,一根根扎进罗汝才的心里,也扎在了在场所有头领的心里。猜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很快就在流寇这种缺乏信任基础的环境里疯狂滋生。
罗汝才的脸色更加阴沉,他没有立刻发作,只是冷冷道:“此事本王自有计较。当务之急是筹措粮草!各营立刻将存粮报上来,统一调配!谁敢藏私,别怪本王军法无情!”
这道命令,瞬间引起了更大的暗流涌动!统一调配粮草?这等于要削夺各营头领的部分财权和自立根基!头领们表面唯唯诺诺,眼神交换间却充满了不满和警惕。他们不禁怀疑,大王此举,是不是因为损失了张天琳那批粮草,便要拿他们开刀?甚至…是不是和张天琳的“败退”有关?莫非大王是想借此机会收权?
猜忌链一旦形成,便再也难以切断。罗汝才怀疑张天琳已降官军,甚至怀疑其他头领也心怀鬼胎;头领们怀疑罗汝才要借机削弱自己;而张天琳,则深切感受到了来自上下的猜忌和冰冷的杀意。
接下来的几天,“曹营”内部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罗汝才以“休整”为名,实际上剥夺了张天琳的带兵权,将他晾在一边。原先巴结他的头领们纷纷疏远,甚至有人暗中监视他的举动。
而张天琳待在自己的小帐篷里,抚摸着身上那几处为了增加可信度而自己弄出来的伤口,内心充满了屈辱、愤怒和悲凉。他为罗汝才卖命多年,出生入死,如今竟落得如此下场!张世杰的话语如同魔咒,在他耳边不断回响。
与此同时,振武营的“游击”行动变得更加频繁和诡异。李定国忠实地执行着张世杰“只许败不许胜”的命令,几次与罗汝才派出的搜粮队或巡逻队“遭遇”,都是稍一接触便“仓惶”退走,丢下几面旗帜和少量物资。
这些“败绩”传回罗汝才耳中,非但没有让他轻松,反而加深了他的疑虑:官军这是什么意思?示弱?诱敌?还是…另有所图?他们是不是和张天琳有什么默契?
他甚至秘密召见了几个从野狼峪逃回的残兵,他们的描述语焉不详,但都提到官军似乎有意无意地“网开一面”,否则他们绝难逃生。这更加重了罗汝才对张天琳的怀疑——难道官军是故意放他回来做内应的?
猜忌和恐惧,像瘟疫一样在“曹营”内部蔓延。
这一日,罗汝才的心腹谋士,一个绰号“赛吴用”的老秀才,悄悄进言:“大王,近日营中流言四起,皆不利于张将军。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啊。如今粮草匮乏,军心浮动,莫若…莫若…”他做了个下切的手势,“既可平息众议,亦可节省口粮,更可绝后患…”
罗汝才眼神闪烁,内心剧烈挣扎。杀张天琳,简单,但会不会寒了其他老兄弟的心?可不杀,这根刺扎在心里,实在难受至极…而且,万一他真投了官军…
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紧急军报!
“报——!大王!不好了!‘草上飞’惠登相头领…他…他带着本部几百人马,出营往北去了!说是…说是此地粮草不足,要自去找条活路!”
“什么?!”罗汝才猛地站起身,又惊又怒!
惠登相竟然在这个时候拉走了队伍!这是赤裸裸的背叛!
然而,噩耗还不止一个。
又一名哨探连滚爬爬地冲进来:“报!大王!东南方向发现大批官军旗帜!看号衣…像是…像是河南总兵陈永福的人马!正在向我大营方向移动!”
“报——!西面哨卡遭袭!疑似张献忠部的人!他们抢了咱们刚找到的一批粮食!”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仿佛四面八方都是敌人!罗汝才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涌上喉咙。
内部分裂,官军逼近,昔日的“盟友”张献忠也趁火打劫…
大帐内乱作一团,头领们惊慌失措,争吵不休。
而谁也没有注意到,在营地角落,那座被无形冷落的小帐篷里,张天琳透过缝隙,冷冷地注视着这片混乱,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混合着报复快意和绝望的弧度。
内乱的祸根,已然深种。罗汝才的大营,这座看似庞大的流寇巢穴,此刻已从内部开始,悄然崩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