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定国携雷霆之势稳定辽东军心的捷报尚未传回京师,另一场没有硝烟却同样至关重要的战役,已在千里之外的江南悄然打响。
漕帮可能卷入的消息,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张世杰意识到,必须尽快在江南打开局面,否则北方的任何努力都可能因南方经济命脉的掐断而功亏一篑。然而,面对铁板一块的江南商界联合抵制,强行突破无异于以卵击石。
“必须有人去江南,从内部瓦解他们的联盟。”张世杰在书房内踱步,目光最终落在了苏明玉身上,“明玉,此事非你不可。”
苏明玉并无丝毫怯懦,她平静地迎上张世杰的目光:“国公爷需要明玉做什么?”
“利用你的身份,你的人脉,你的商业手腕,南下江南。”张世杰语气沉凝,“目标有三个:第一,尽可能分化拉拢江南商界内部并非铁板一块的势力,尤其是那些与沈万川等钱庄巨头有竞争或利益冲突的商帮。第二,设法在江南,至少在一两个关键城市,建立起我们‘大明皇家票号’的分号,哪怕规模很小,只要立住脚,就是胜利!第三,摸清漕帮的动向,以及他们与朝中何人勾结。”
这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苏明玉虽是苏家之女,但苏家本身也是江南商界一员,她此行无异于在背叛整个阶层的固有利益,风险巨大,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苏明玉沉吟片刻,抬起眼帘,眸中闪烁着睿智与坚定的光芒:“国公爷信重,明玉必竭尽全力。江南商界也非铁板一块,晋商、徽商与本地苏浙商帮素有竞争,海商与内河商人也各有算盘,丝绸、茶叶、盐业各行当更是利益交错。沈万川能联合他们,无非是借了‘维护旧利、对抗朝廷’的大义名分。只要我们能给出更大的利益,或者……让他们看到沈万川那艘船即将沉没的风险,分化瓦解,并非没有可能。”
她顿了顿,继续道:“至于票号分号,不宜直接打出‘皇家’旗号刺激他们,可先以我苏家名下钱庄改组或合作的名义进行,待站稳脚跟再行更迭。漕帮之事……家父在江南经营多年,或有些许门路可以打探。”
张世杰深深看了她一眼,将一枚刻有复杂纹路的玄铁令牌递给她:“这是‘夜枭’在南方的最高信物,必要时,可调动一切资源助你。一切,以你自身安全为要。”
“明玉明白。”苏明玉接过令牌,入手冰凉沉重。
三日后,一支看似普通的苏家商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北京城。苏明玉一身素雅打扮,以回乡省亲的名义,混在商队之中,踏上了南下的路途。
就在苏明玉南下的同时,北京的朝堂之上,一场因辽东局势暂时缓和而带来的微妙变化,正在发生。
李定国飞骑送饷、稳定军心、斩杀煽动者的消息,虽然尚未正式传回,但通过五军都督府和某些特殊渠道,已经隐隐约约在高层中流传开来。崇祯皇帝得知辽东并未如某些人“预料”的那样发生营啸,反而军心暂稳,对张世杰的观感不禁又复杂了几分。至少,这个臣子办事,确实雷厉风行,而且……似乎总能办成。
陈演和魏藻德等人则有些措手不及。他们没想到张世杰反应如此之快,手段如此之狠,更没想到李定国竟能如此干净利落地稳住局面。一时间,他们“谨慎行事”、“评估风险”的借口,在事实面前显得有些苍白可笑。
“陛下,”在一次小范围召见中,张世杰抓住机会,再次提及漕运款项之事,“辽东军心虽暂安,然根源未除。臣仍担忧,有人意图在漕运上再做文章。近日漕运衙门款项异动,汇往扬州,臣恐其与南方抵制新币、国债有关,若漕粮有失,京师危矣!”
他没有直接指控陈演,但句句都指向其拖延军饷可能引发的连锁恶果。
崇祯闻言,脸色顿时又阴沉下来。他看向陈演:“陈卿,漕运款项,汇往扬州,所为何事?”
陈演心中一惊,连忙出列,额角见汗:“回陛下,此……此乃历年惯例,用于采购南方特供宫廷之物料,以及……以及支付部分漕工饷银,绝非……绝非如越国公所言……”
他的辩解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张世杰不再纠缠,转而道:“陛下,为防万一,臣请旨,加强运河沿线,尤其是通州至天津段的巡防力量,并由五军都督府派员,协同漕运御史,稽查漕粮运输,确保万无一失!”
这是要夺一部分漕运的控制权!陈演和魏藻德脸色大变,刚要反对。
崇祯却已被“京师危矣”四个字深深触动,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准奏!漕运关乎国本,绝不能出任何岔子!就依越国公所奏!”
陈演等人只得将话咽回肚子里,心中对张世杰的恨意又深了一层。他们知道,在皇帝心中的天平上,张世杰的份量正在逐渐加重。
运河之上,千帆竞渡。
苏明玉站在船舷边,望着两岸逐渐变得繁盛的景象,心中并无欣赏的闲情。越往南,空气中弥漫的那种与北方截然不同的富庶、精致,乃至……一丝隐晦的排外和戒备气息,就越发明显。
她第一站,没有选择苏家根基所在的苏州,而是直抵留都——南京。
南京,六朝金粉之地,如今虽非政治中心,却是江南文化、经济的真正核心。江南钱庄联合会,其隐秘的总部便设在此处。
苏明玉没有大张旗鼓,她住进了苏家在南京的一处别院,然后便开始以苏家大小姐的身份,低调地拜访一些与苏家世代交好,或在生意上有密切往来的家族,其中不乏一些在丝绸、茶叶、木材等行业举足轻重的商人。
会谈都在私密的场合进行。
“世伯,”苏明玉对一位经营着庞大丝绸生意的林姓家主盈盈一礼,屏退左右后,开门见山,“晚辈此次南下,实是身负越国公重托。国公爷锐意革新,推行银元、国债、票号,非为与江南父老争利,实是为解国家倒悬之危,畅通天下财货。如今北地已初见成效,军心民心渐安。”
林家主抚着胡须,面色凝重:“明玉侄女,你所言或许不虚。然则,沈会长他们所言亦有道理。朝廷此举,确是在夺我等钱庄汇兑之利,长此以往,我等何以自处?”
苏明玉微微一笑,笑容温婉却带着锋芒:“世伯,汇兑之利,果真如此不可或缺吗?据晚辈所知,林家生意遍布南北,每年因各地银钱成色不一,汇兑不便,损耗几何?被钱庄抽取费用又是几何?若有一全国通兑、费用低廉、信誉卓着之票号,使林家货款周转效率倍增,成本大减,所获之利,难道比不上那点汇兑手续费吗?”
她顿了顿,观察着林家主的脸色,继续道:“更何况,如今朝廷发行国债,利息丰厚,由越国公及勋贵担保,风险极低,乃是绝佳的生财之道。沈会长号召抵制,岂不是断了大家的财路?他沈家靠着钱庄汇兑和私下铸钱,自然可以高枕无忧,可其他各家呢?也要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与朝廷,与这滚滚大势对抗吗?”
利益!苏明玉精准地抓住了商人的本质。她不再空谈大义,而是直截了当地摆出利弊。跟随沈万川,维持旧秩序,看似安全,实则利益受损,且与朝廷对抗风险巨大。而接受新政,短期内或有阵痛,长远却可能获得更便捷的金融通道和新的财源。
林家主沉默了,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类似的对话,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在南京不同的深宅大院中反复上演。苏明玉凭借着对商业本质的深刻理解、苏家的人脉网络,以及“夜枭”提供的精准情报(例如某家海商急需资金周转,某家盐商与沈万川有旧怨),巧妙地游走着。
她承诺,只要愿意支持新政,苏家乃至越国公府,将在未来的官营贸易、国债承销、乃至新设立的票号业务中,给予他们优先合作的机会。这是实实在在的利益许诺。
渐渐地,坚冰开始出现裂痕。一些原本就对沈万川独霸钱庄业不满的商号,一些急需资金或寻求新出路的家族,开始心动,态度变得暧昧起来。
时机成熟,苏明玉果断出手。她联合了林家等四五家颇具实力的商号,以“顺应朝廷,便利商民”为名,宣布将各自名下在南京、苏州、杭州的几家信誉较好的钱庄进行整合改组,成立“江南通惠票号”,并公开表示愿意尝试承接部分官款汇兑业务,并认购一定额度的“平辽国债”!
“江南通惠票号”的成立,虽然规模远无法与沈万川的帝国相比,但其象征意义巨大!它标志着江南商界联合抵制的铁幕,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它向所有观望者证明,与朝廷合作,并非死路一条,甚至可能是一条新的康庄大道!
消息传出,江南商界一片哗然!
沈万川在南京的豪宅内,气得摔碎了心爱的紫砂壶。
“苏兆恒!苏明玉!吃里扒外的东西!”他面色铁青,眼中杀机毕露,“他们这是在找死!”
他意识到,苏明玉此女,威胁巨大。她不仅有能力分化江南商界,更可怕的是,她正在试图建立一条绕过他们传统钱庄体系的新的金融通道!
“不能让她再继续下去了!”沈万川对心腹咬牙道,“给漕帮的刘香主传话,该他们出手了!我要让那‘江南通惠票号’,还有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在江南寸步难行!”
经济的博弈,开始散发出血腥的气息。
而此时的苏明玉,站在新挂牌的“江南通惠票号”(南京分号)二楼,看着楼下虽然冷清却总算顺利开张的场面,脸上并无喜色。她收到了一份没有署名的拜帖,约她明日于秦淮河上一艘画舫相见。
落款处,画着一个简单的船锚标记。
漕帮!
苏明玉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她南下破局的第一步虽然迈出,但更凶险的暗流,已然向她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