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之战的喧嚣,随着闯军的溃散和追亡逐北的尾声,渐渐沉淀下来,化作一片死寂的、掺杂着浓烈血腥与焦糊气息的废墟。然而,在满城的残破之中,有一处的灯火,却彻夜不息,将那鼓楼的残骸映照得如同白昼,也映照出无数张沉默而悲怆的面容。
鼓楼,这座曾经俯瞰全城、传递讯息的精神象征,在闯军最后疯狂的攻势与可能的爆破下,已然彻底坍塌,化为一片巨大的、由断裂梁木、破碎砖石和扭曲金属堆积而成的瓦砾山。这里,是孙传庭最后出现的地方,是那不屈鼓声最后响起的地方,也是守城军民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与绝望交织的所在。
战斗尚未完全结束,张世杰便下达了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挖掘鼓楼废墟,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数百名士兵,抛下了兵刃,用他们刚刚与敌人搏杀过的、布满伤口和老茧的双手,开始在这片冰冷的废墟上拼命挖掘。没有工具,就用双手去刨,指甲翻裂了,指尖磨破了,鲜血混着泥土和碎冰,他们也恍若未觉。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砖石碰撞滚动的声音,在死寂的夜色中回荡,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张世杰、李定国、刘文秀等人,就静静地站在废墟边缘,如同凝固的雕塑。张世杰玄甲上的血污已然干涸板结,但他没有去清理,也没有去包扎自己左臂那道狰狞的伤口,只是目光死死地盯着那片被不断搬开的瓦砾。李定国独臂拄着长枪,脸色在火把跳跃的光线下显得愈发苍白,嘴唇紧抿。刘文秀则垂首默立,不知在想些什么。
时间,在无声而残酷的挖掘中,一点点流逝。两个时辰,仿佛两年那般漫长。
突然,挖掘的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
“旗!是督师的帅旗!”
只见几名士兵小心翼翼地从一堆碎砖乱石下,合力捧出了一面残破不堪、沾满泥土和暗褐色血渍的旗帜。旗帜的布料已然撕裂,边角破损,但那上面绣着的、代表孙传庭的“孙”字,却依旧顽强地辨认得出轮廓。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旗帜被轻轻移开,露出了其下掩盖的景象——
刹那间,周围所有的动作和声音都停滞了。火把的光芒,仿佛都聚焦在了那一小块区域。
孙传庭,就静静地倚靠在一根断裂的巨大梁柱旁。
他依旧穿着那身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官袍,上面满是污渍和破损。花白的头发散乱不堪,沾满了灰土。他瘦削的身躯蜷缩着,但姿态,却以一种近乎倔强的方式,保持着生命最后一刻的动作——他的双臂,依旧保持着向前环抱、奋力挥击的姿势,仿佛怀中依旧抱着那无形的鼓槌,依旧在擂响那面不屈的战鼓!他的头颅微微昂起,脸上凝固着一种极致的疲惫,深陷的眼窝紧闭,嘴角紧抿,仿佛即便在死亡降临的那一刻,他仍在与命运进行着最后的抗争。
他就这样,在这片象征着他坚守与终结的废墟之下,保持着这悲壮的姿态,溘然长逝。
没有想象中的血肉模糊,没有惨不忍睹的伤势,但他那耗尽了一切生命力的躯壳,比任何惨状都更令人心碎。他是在胜利即将到来的前夜,油尽灯枯,力竭而亡。守城的劳累,瘟疫的侵袭,丧子的悲痛,以及最后时刻那提振全军的奋力一击,彻底榨干了他这位风烛残年老臣的最后一丝元气。
一片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在士兵们中间低低地响起。这些铁打的汉子,看着老督师这最后的姿态,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悲恸。
张世杰缓缓走上前,每一步都仿佛重若千钧。他在孙传庭的遗体前,缓缓单膝跪地,这个动作牵动了他左臂的伤口,鲜血再次渗出,但他浑然未觉。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想要替这位可敬又可悲的老臣,合上那似乎仍带着不甘与忧愤的双眼。
一次,未能合上。
两次,那眼皮仿佛仍有千钧之重。
三次……
张世杰的手停在半空,他看着孙传庭那凝固的面容,心中百感交集。这位老臣,固执,甚至在某些时候迂腐,与他多有分歧争执,但他对大明、对脚下这片土地的忠诚,却毋庸置疑,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
他沉默了片刻,俯下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在那冰冷的耳畔,轻声说道:
“督师……安心去吧。潼关……守住了。世瑞贤侄……无恙。”
这是一个谎言。一个善意的、残酷的谎言。潼关此刻情况未知,孙世瑞生死不明。但张世杰知道,这是这位老臣临终前最深的牵挂。
奇迹般的,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孙传庭那原本仿佛蕴含着无穷执念、难以闭合的双眼,眼睑竟微微松弛,缓缓地、彻底地闭合了。那紧抿的嘴角,似乎也舒展了一丝,仿佛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得到了最终的安宁。
张世杰维持着跪姿,久久未动。
是夜,开封城内临时清理出的、原巡抚衙门一间尚算完整的厢房内,烛火摇曳。
张世杰卸去了残破的玄甲,只着一身素白的中衣。他左臂的伤口已被医官重新包扎妥当。他没有休息,而是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案前。
案上,没有纸墨。
他默默地拔出匕首,割下了自己白袍的一角内衬。布料雪白,与他此刻沉郁的心情形成鲜明对比。
然后,他做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情——他解开自己左臂刚刚包扎好的伤口,任由那尚未完全凝固的鲜血再次涌出,滴落在早已准备好的一个粗陶碗中。
他提起一支狼毫笔,蘸饱了自己温热的鲜血,在那方白色的布料上,奋笔疾书!
他不是在写奏捷文书,也不是在写军情汇报。
他在写祭文。
《祭孙督师文》
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带着血与火的温度,带着无尽的悲愤与慨叹。他写孙传庭的早年成名,写他临危受命,写他坚守开封的艰辛与决绝,写他擂鼓助战的悲壮,写他力竭而逝的遗憾……文字激越沉痛,如泣如诉。
当祭文写完,那方白布已然被鲜血染红大半,字迹殷红,触目惊心。
他轻轻吹干血迹,将其仔细折叠好。然后,他取过那个装着李自成金印的木匣,将这篇血写的祭文,郑重地放在了那方冰冷沉重的金印之上。
“封匣。”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一名亲兵上前,准备合上匣盖。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篇血书,动作猛地一顿,脸上露出极度惊愕的神色。
只见在那祭文的末尾,紧挨着张世杰落款印章的下方,不知何时,多出了一行更加细小、却更加凌厉、仿佛用尽灵魂之力刻划出的血字:
“世杰顿首,泣问九重:”
“如此忠良,何以待之?”
这哪里是祭文?这分明是一把直刺君王心窝的匕首!是一声对昏暗朝局、对猜忌忠良的悲愤控诉与血泪质问!
亲兵的手颤抖着,几乎拿不稳那匣盖,他惊恐地看向张世杰。
张世杰面无表情,只是缓缓闭上双眼,挥了挥手,示意他照做。
木匣,被缓缓合上,将那方代表赫赫战功的金印,与这篇充满了悲愤与质问的血色祭文,一同封存。
它们将被一起,送往北京。
可以预见,当这个木匣在朝堂之上被打开时,将会引发何等的轩然大波!它带来的,绝不会仅仅是封赏,更有可能是滔天的巨浪与无尽的猜忌!
而就在木匣合拢的轻响回荡在房间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名夜不收不顾礼节地冲入房内,声音带着一丝惊慌:
“大帅!城外……城外发现大队不明兵马调动!看旗号……像是……像是左良玉的人马!他们正在接收我们驱散的闯军溃兵,抢占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