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山南麓,秋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勉强洒在层林尽染的山峦间,却驱不散那股自鬼哭涧战役后便萦绕不去的肃杀与血腥气。
三日前的鬼哭涧,成了西营老营精锐的埋骨之地。李定国以身作饵,张世杰主力设伏,一场精心策划的围歼,让张献忠派出的三千老营骑兵几乎全军覆没,仅有寥寥数骑拼死突围,带回了这令人胆寒的噩耗。
襄阳城临时充作西王府的行辕内,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与野兽般的咆哮声交织,吓得门外侍卫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
“李定国——!小杂种!白眼狼!!”张献忠状若疯魔,一双赤红的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眶来,手中的马鞭被他抡圆了,狠狠抽打着面前早已狼藉一片的地面,上好青砖铺设的地面被抽出一道道白痕,“老子当初就该把你和你那死鬼老爹一起剁了!剥了他的皮!做鼓面!点了他的天灯!!”
他胸口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额头上青筋暴跳。鬼哭涧的惨败,不仅折损了他最为倚重的老营精锐,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他这位自封的“西王”脸上!尤其是,执行这致命一击的,竟然是他曾经视若己出、悉心培养的义子李定国!这种背叛,比单纯的军事失败更让他怒火攻心,痛彻骨髓!
“父王息怒!”麾下大将孙可望、艾能奇等人跪倒在地,连声劝慰,脸上也都带着悲愤与凝重。
“息怒?老子怎么息怒?!”张献忠猛地转身,马鞭指向北方,声音嘶哑如同破锣,“那小杂种和那个姓张的狗官,现在肯定在庆功!在笑话老子!老子纵横天下十几年,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此仇不报,老子誓不为人!”
孙可望抬头,谨慎地道:“父王,官兵新胜,士气正旺,那振武营火器犀利,李定国……那叛贼又熟知我军虚实,此时贸然北上,恐……”
“怕个球!”张献忠粗暴地打断他,脸上横肉抽搐,露出狰狞的杀意,“老子还有三万老营弟兄!都是跟着老子刀山火海里杀出来的好汉!他火器再厉害,能一下子打死我三万人?!李定国那个叛徒,老子要亲手活剐了他!传令!”
他猛地一脚踢翻旁边的矮几,咆哮道:“点齐所有老营兵马!跟老子杀回伏牛山!老子倒要看看,是他们的炮子硬,还是老子的刀快!”
“父王三思啊!”艾能奇也急忙劝阻,“官兵狡诈,恐有埋伏!”
“埋伏?”张献忠冷笑,眼中闪烁着疯狂和一种被愤怒扭曲的自信,“鬼哭涧他们占了便宜,肯定以为老子不敢再去了!老子偏要反其道而行!就打他个措手不及!再说,伏牛山那片老子熟得很!就算有埋伏,凭咱们老营弟兄的本事,也能杀他个七进七出!”
他已经被仇恨和愤怒冲昏了头脑,或者说,他内心深处无法接受被李定国背叛和击败的事实,急需一场更加狂暴的胜利来洗刷耻辱,重振声威。
孙可望和艾能奇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与担忧。但他们深知张献忠的脾气,盛怒之下,无人敢再强谏。
就在张献忠集结兵马,准备倾巢而出,扑向伏牛山报仇雪恨之时,几匹快马带着最新的“情报”驰入襄阳。
“报——!西王千岁!探得官兵大队人马已押送鬼哭涧缴获,返回洛阳请功!伏牛山一带,只留少量兵马看守营寨,还有……还有一支辎重队,正从南阳方向过来,看样子是要补充留守兵马的粮草!”
“领头的是谁?!”张献忠一把揪住探马的衣领,急切地问道。
“旗号不明,但队伍松散,车辆沉重,行进缓慢,不像有重兵护卫……”
“好!天助我也!”张献忠一把推开探马,脸上涌现出病态的潮红,眼中凶光大盛,“果然让老子猜着了!他们以为赢了鬼哭涧就高枕无忧了?还敢大摇大摆运粮草?老子就先截了他的粮,再端了他的留守营寨,看那姓张的小狗和李定国那个杂种还笑不笑得出来!”
他最后的疑虑也被这“好消息”冲散,复仇的火焰彻底吞噬了理智。
“全军出发!目标伏牛山!给老子踏平那里!”
与此同时,伏牛山深处,早已张好了一张死亡之网。
李定国站在一处隐蔽的山崖上,眺望着山下那条蜿蜒曲折,如同巨蟒般匍匐在山谷中的官道。这里,是他亲自选定的第二个伏击点,地形比鬼哭涧更为开阔,但也更具欺骗性。
“都安排妥当了?”沉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李定国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复杂情绪,转身恭敬行礼:“回大帅,按照计划,赵铁柱将军率两千步卒、半数火炮营,已于西侧山脊密林深处隐蔽完毕。刘文秀将军率一千五百步卒、其余火炮及两百骑兵,埋伏于东侧山腰。末将亲率五百骑兵,并一千步卒,携带部分空车、破烂旗帜,于谷口诱敌。”
张世杰走到他身边,同样望向山谷。他今日未着甲胄,依旧是一身青袍,但眉宇间那股杀伐决断之气,比任何铠甲都更令人心折。
“你确定,他一定会来?”张世杰问道,声音平静无波。
李定国沉默了片刻,重重点头:“一定会。鬼哭涧之败,已让他颜面尽失,暴怒难遏。他生性桀骜,受不得如此折辱,尤其……是败在末将手中。探马传回的假消息,正合他急于报复的心理。他定然以为我军大胜后松懈,会亲率主力前来,力求一战挽回颓势。”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那毕竟是养育他、教导他多年的义父,如今却要由他亲手将其引入绝境。
张世杰看了他一眼,似乎看穿了他心中所想,淡淡道:“战场之上,唯有胜负,无有私情。你既已选择大明,便当全力以赴。”
“末将明白!”李定国身躯一挺,眼中最后一丝犹豫散去,只剩下冰冷的决然,“此战,必献上张逆首级!”
一日后,正午时分。
秋日高悬,却莫名带着一股肃杀。伏牛山官道上,尘土飞扬,一支看起来军容不整,车辆沉重,行进迟缓的队伍,正拖拖拉拉地向前移动。队伍中旗帜歪斜,士兵们也大多无精打采,俨然一副胜利后押送缴获、疲惫返程的模样。
而在队伍后方不远处的山林中,无数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官道的尽头。
李定国趴在一处岩石后,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握紧了手中的长枪,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些。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刻都显得格外漫长。
突然,地面传来了轻微的震动!
紧接着,如同闷雷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最终汇成一片令人心悸的轰鸣!
来了!
李定国精神一振,抬眼望去。
只见官道尽头,烟尘冲天而起,如同一条黄色的巨龙,席卷而来!烟尘之中,无数头裹红巾,手持雪亮马刀的西营骑兵,如同决堤的洪流,呼啸奔腾!那狰狞的面容,狂野的呼哨,以及一望无际的兵锋,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直扑向山谷中那支“孱弱”的辎重队!
冲在最前面的,是一杆格外醒目的大纛旗,旗下一员大将,身材魁梧,面色焦黄,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燃烧着刻骨的仇恨与杀意,不是张献忠又是谁?!
他果然亲自来了!而且带来的,绝对是西营最核心的老营主力!
看着那熟悉的身影,看着那曾经让自己敬畏又依赖的义父,如今却以不死不休的仇敌面目出现,李定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都为之一窒。
但他没有时间沉浸于感慨。
眼见西营骑兵的前锋已经堪堪要追上“溃逃”的辎重队尾部,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些骑兵脸上嗜血的兴奋和狰狞。
就是现在!
李定国猛地从岩石后站起身,翻身上马,手中长枪向前一举,厉声长啸:“回转!列阵!”
原本“惊慌失措”、“四散奔逃”的辎重队士兵,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灵魂,丢下那些满载石块的空车,迅速从车辆底部抽出兵刃,以惊人的速度向李定国所在的位置靠拢,结成一个紧密的圆阵!动作迅捷,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颓废!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冲锋在前的西营骑兵明显一愣,速度不由得一滞。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咚!咚!咚!”
三声号炮,如同九天惊雷,猛然从两侧山崖炸响!
伴随着号炮声,伏牛山西侧、东侧的山林之中,无数面猩红的“张”字大旗,如同雨后春笋般,哗啦啦地竖立起来!旗帜之下,是密密麻麻,甲胄鲜明,刀枪如林的振武营将士!
张献忠脸上的狂怒和兴奋瞬间凝固,转化为极致的惊骇!他猛地勒住战马,环顾四周,只见自己连同麾下数万大军,已然完全陷入了一个巨大的口袋之中!
“有埋伏!中计了!!”孙可望失声惊呼,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张献忠目眦欲裂,死死地盯着谷口那个勒马回转,持枪遥指自己的身影——李定国!
李定国看着那张因惊怒而扭曲的熟悉面孔,心中最后一丝温情彻底湮灭,他运足中气,声音穿透喧嚣的战场,清晰地传入张献忠耳中:
“义父!别来无恙?!”这一声“义父”,喊得百转千回,却又冰冷刺骨,“此地山清水秀,风水绝佳,正是长眠的好去处!孩儿,特为您挑选!”
“小畜生!老子杀了你!!”张献忠气得几乎吐血,疯狂地挥舞着马刀,嘶吼着就要往前冲。
然而,已经晚了。
回答他的,是山崖之上,那如同死神咆哮般的震天巨响!
“轰!轰!轰!轰!”
早已测算好射界的振武营火炮,发出了愤怒的咆哮!炽热的铁球呼啸着划破空气,带着死亡的气息,狠狠地砸进密集的西营骑兵队列中!刹那间,人仰马翻,血肉横飞!残肢断臂混合着泥土和碎骨,被抛向空中,形成一片片短暂的血色烟尘!
这仅仅是开始!
火炮轰鸣尚未停歇,两侧山崖上,数以千计的振武营火铳手,排成整齐的三列,开始了冷静而高效的轮番齐射!
“砰!砰!砰!砰!”
爆豆般的火铳射击声连绵不绝,硝烟如同白色的帷幕,迅速笼罩了整个山谷谷底。铅子如同疾风骤雨,居高临下,泼洒进混乱的西营军阵!无论人马,在这密集的弹雨面前,都如同纸糊泥塑般脆弱,成片成片地倒下!惨叫声、马嘶声、火铳声、炮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死亡的交响乐!
“放!”
随着军官声嘶力竭的命令,准备好的滚木、礌石,被士兵们奋力推下悬崖!巨大的圆木和石块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沿着陡峭的山坡轰隆隆滚落,所过之处,筋断骨折,一片狼藉!更有浸透了火油的草球被点燃后推下,在山谷中燃起一道道火墙,进一步加剧了西营大军的混乱和恐慌!
这根本不是什么战斗,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张献忠赖以横行天下的老营精锐,在这精心准备的立体火力打击下,毫无还手之力!他们空有悍勇,却根本无法接近敌人,只能在这死亡山谷中,如同无头苍蝇般乱窜,然后被冰冷的金属和火焰无情地吞噬!
“顶住!给老子顶住!往前冲!冲出去!”张献忠挥舞着马刀,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试图组织起有效的反击或突围。但在绝对的火力优势和地形劣势面前,他个人的勇武和威望,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一枚炮弹在他身旁不远处炸开,灼热的气浪和飞溅的碎石将他掀下马来,身边的亲卫瞬间倒下一片!
“保护西王!保护西王!”孙可望和艾能奇拼死冲过来,护住狼狈不堪的张献忠。
看着眼前这如同炼狱般的景象,看着那些跟随自己多年的老弟兄在弹雨中哀嚎着倒下,张献忠双目赤红,几乎要滴出血来!他知道,败了!一败涂地!甚至比鬼哭涧败得更惨,更彻底!
“西王!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孙可望拉着他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
张献忠猛地回头,死死地望向谷口那个依旧挺立的身影,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仇恨。
“李——定——国——!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他发出了一声凄厉如同受伤狼嚎般的诅咒,最终在孙可望、艾能奇等少数心腹的死命护卫下,抛弃了仍在血火中挣扎的数万大军,朝着来时路,也是火力相对薄弱的一个方向,亡命奔逃而去!
主将逃遁,本就濒临崩溃的西营大军,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抵抗的意志,如同雪崩般溃散……
残阳如血,映照着伏牛山畔这片已然沉寂的修罗场。
尸横遍野,流血漂橹,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硝烟味。
张世杰在李定国、刘文秀、赵铁柱等将领的簇拥下,行走在狼藉的战场上,巡视着这辉煌的战果。
“大帅,此战,歼敌逾万,俘获无算。张逆献忠,仅率数十骑亲卫狼狈南窜,其麾下大将孙可望、艾能奇亦跟随逃脱。缴获兵甲、马匹、旌旗堆积如山。”刘文秀语气带着激动,禀报着初步统计的战果。
张世杰微微颔首,脸上并无太多喜色。胜利在意料之中,但看着这满地的尸骸,终究难以真正开怀。他转头看向身旁沉默不语的李定国。
李定国望着张献忠逃跑的方向,眼神复杂难明。他亲手葬送了自己义父的主力,赢得了这场至关重要的胜利,但心中却无半分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释然和空落。
“不必追了。”张世杰淡淡道,“穷寇莫追,况且,他南遁湖广,短期内已无力北顾。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
他拍了拍李定国的肩膀:“伏牛山已定,中原大势已安。接下来,该考虑如何经营这片土地,以及……如何应对来自朝堂的风波了。”
众人闻言,心头都是一凛。是啊,仗打完了,但更大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那柄送往京师的佩剑,和那三月平贼的军令状,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依旧高悬在头顶。
远天,暮色四合,最后一缕阳光隐没在山脊之后,仿佛预示着一段纷乱的结束,与另一段未知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