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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白河畔的血腥气尚未散尽,朝阳的金辉却已慷慨地洒满河面,将斑驳的血迹、焦黑的船板以及漂浮的杂物都镀上了一层近乎讽刺的光泽。战斗的喧嚣已经平息,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喘息、伤者的呻吟,以及胜利者打扫战场的吆喝声。

三艘巨大的漕船被重新控制,缆绳紧紧系在岸边的木桩上。船舱里,堆积如山的粮袋散发着谷物特有的醇厚气息,这是被劫掠的希望,如今失而复得。船舱角落,十几个衣衫褴褛、神情恍惚的女子被小心翼翼地搀扶出来,她们脸上残留着泪痕和恐惧,如同受惊的雀鸟,在温暖的阳光下依旧瑟瑟发抖。家丁和老兵们正用能找到的破布、衣物,尽量温柔地包裹她们,递上清水和干粮。获救的感激与巨大的悲恸交织在她们空洞的眼神里,化作无声的泪水。

岸边浅水区和泥滩上,景象则惨烈得多。数十具流寇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形态各异,有的被火铳铅子打成了筛子,有的被刀枪劈砍得面目全非,鲜血将浑浊的河水染成了诡异的暗红色。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淤泥的混合气味,浓烈得令人窒息。赵铁柱、王勇正带着还能动弹的家丁和老兵,忍着疲惫和伤痛,将尸体拖拽到远离河岸的洼地草草掩埋。冰冷的河水冲刷着他们的靴子和裤腿,每一次弯腰拖动沉重的尸体,都消耗着所剩无几的体力。

张世杰站在挂着红灯笼的漕船船头,甲板上凝固着大片暗褐色的血迹。他身上的总旗号服早已被血污、泥浆和河水浸透,多处撕裂,露出里面同样破损的棉甲。脸颊上沾着几道干涸的血迹和泥印,嘴唇因失水和寒冷而微微发白开裂。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沉静锐利,如同刚刚淬火归鞘的利刃,扫视着战场,指挥着收尾。

他的脚边,匪首“一阵风”王五像一滩烂泥般蜷缩着,被几股浸透河水的粗麻绳捆得如同待宰的肥猪。王五的皮袄被撕烂,露出精壮的胸膛和肩膀上被铅子擦过的狰狞伤口,此刻已不再流血,但翻卷的皮肉依旧触目惊心。他脸上的凶戾被一种深刻的怨毒和萎靡取代,眼神浑浊,如同濒死的野兽,喉咙里偶尔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仿佛还在咀嚼那句未能说完的威胁。赵大牛手持雁翎刀,刀尖就抵在王五的后心,眼神警惕如鹰隼,任何一点异动都会招致雷霆一击。

“大人,”王勇拖着一条被流寇砍刀划伤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到船下,仰头汇报,声音嘶哑却带着兴奋,“粗略清点完了!斩首四十一级!俘虏连这王八蛋在内,活捉了十二个!大多是重伤跑不了的!其余…都钻芦苇荡跑了,追不上了。粮船三艘,粮米约…约莫两千石,只多不少!都保住了!还有…”他指了指那些被搀扶到岸上稍远处休息的女子,“救下的姐妹,十七人。”

张世杰微微点头,目光落在那些获救女子身上,又扫过正在掩埋尸骸、疲惫不堪的部下们,最后定格在赵铁柱那条被简单包扎、依旧渗着血的手臂,以及王勇瘸着的腿上。他哨里那些本就老弱的老兵,此刻更是人人带伤,几个伤势较重的被同伴搀扶着,靠坐在粮袋旁,脸色灰败,眼神却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丝…难以置信的亢奋残留。

“我们呢?”张世杰的声音低沉沙哑。

王勇脸上的兴奋褪去,染上一丝沉重:“阵亡…七个兄弟。重伤四个,怕…怕是挺不过去了。轻伤…几乎人人都有。”他顿了顿,补充道,“阵亡和重伤的,都是…都是哨里的老兄弟。”

七个阵亡,四个重伤垂危…张世杰的心猛地一沉,如同被冰冷的铅块坠入深渊。虽然早有预料,但听到确切数字,那沉甸甸的牺牲感依旧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这些老兵,他们熬过了京营的腐朽,熬过了世人的白眼,却在这黎明前的寒风中,将最后的热血泼洒在了这片冰冷的河滩上。

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阵亡兄弟的尸身,务必收敛好!带回营!重伤兄弟,立刻用缴获的布匹和门板做担架!小心抬着!缴获的粮米,分出三百石,就地分发给张家湾幸存的百姓!其余的粮船,由水性好的兄弟负责驾船,跟在队伍后面!所有俘虏,捆结实了,串成一串!匪首王五,单独押解!赵大牛,你亲自看管!”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沉痛后的力量:“我们…回家!”

“回家!”疲惫不堪的士兵们听到这两个字,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光芒,齐声嘶吼,仿佛这两个字蕴含着无穷的力量,支撑着他们伤痕累累的身体和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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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太阳高悬,驱散了清晨的寒意,却驱不散京营上空弥漫的、如同陈年烂泥塘般的腐朽气息。高大的营门敞开着,门楼上“拱卫京畿”四个斑驳褪色的大字在阳光下有气无力地挂着。几个守门的营兵歪戴着破毡帽,抱着长枪倚在门洞的阴影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话题离不开昨夜的赌局输赢和哪家酒肆新来了个标致的姐儿。

突然,一阵低沉而怪异的声浪,如同远处传来的闷雷,隐隐约约从官道的方向滚来。那声音混杂着沉重的脚步声、车轮碾压土地的辘辘声、压抑的呻吟和痛苦的喘息,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血腥气的肃杀!

守门的营兵停止了闲聊,疑惑地抬起头,伸长脖子向官道尽头望去。

起初只是地平线上几个模糊移动的黑点。渐渐地,黑点连成了线,又汇聚成一片缓慢移动的、带着沉重压迫感的洪流。

走在最前面的,是张世杰。他换上了一件相对干净些的备用号服,但脸上的血污和泥印只是草草擦拭,甲胄上的破损和暗沉的血迹依旧清晰可见。他腰挎雁翎刀,步履沉稳,每一步都仿佛踏在鼓点上,带着一种刚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洗练过的锋芒。阳光落在他年轻却坚毅的脸庞上,那双眼睛如同寒潭古井,深不见底。

在他身后,是赵铁柱、王勇等二十名家丁。他们同样人人带伤,疲惫不堪,但眼神却如同出鞘的刀锋,锐利逼人。他们押解着一长串俘虏!十二个侥幸未死的流寇,被粗麻绳死死捆住双手,串成一串蚂蚱。他们大多身上带伤,有的断手,有的瘸腿,伤口只用破布草草包扎,脓血渗出,散发着恶臭。他们低垂着头,脚步踉跄,如同行尸走肉,口中发出断续的、意义不明的呻吟。死亡的恐惧和伤痛的折磨,彻底摧毁了这些亡命徒的凶悍。

而在俘虏队伍的最后,被赵大牛和另外两名强壮家丁死死按着双臂、用一根更粗铁链锁住脖颈的,正是匪首王五!他庞大的身躯如同死肉,被半拖半拽着前行,脖子上沉重的铁链磨破了皮肉,渗出血丝。他那张横肉虬结的脸上,只有一片死灰和深入骨髓的怨毒,那双浑浊的眼睛偶尔抬起,扫过京营高大的营门,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疯狂的嘲讽和恨意。

俘虏队伍之后,是缴获!三辆临时征用的、堆满了鼓鼓囊囊粮袋的破旧大车,由几个轻伤的老兵和征用的民夫费力地推拉着。粮袋上还沾染着河滩的泥点和暗红的血迹,无声地诉说着它们的来历。车上还杂七杂八地堆放着从流寇尸体上扒下来的、沾满血污的皮袄、几把缺口卷刃的朴刀、甚至还有几面被撕破的、画着鬼画符的破旗。

再往后,是伤员。四副用破门板和粮袋布临时扎成的简陋担架,由老兵们两两一组,小心翼翼地抬着。担架上的重伤员面如金纸,气若游丝,每一次颠簸都让他们发出痛苦的闷哼,身下的布匹早已被渗出的鲜血染透。更多的轻伤员相互搀扶着,一瘸一拐,步履蹒跚。他们身上缠着渗血的布条,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悲伤与骄傲的复杂神情。队伍的最后,是七个用草席和白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狭长的轮廓——那是阵亡者的遗体,沉默地躺在板车上,由沉默的老兵默默推着。

整支队伍,如同一条刚从地狱爬出的伤龙,带着浓烈的血腥味、汗臭味、硝烟味和死亡的气息,缓慢而沉重地逼近京营大门!

死寂!

绝对的死寂!

门洞里闲聊的营兵,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鸭蛋,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他们呆呆地看着这支由俘虏、缴获、伤员和尸体组成的诡异队伍,看着最前方那个浑身浴血却挺直如枪的年轻总旗,大脑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忘记了。

营门附近,原本在懒洋洋晒太阳、赌钱、吹牛打屁的京营兵卒们,也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骰子从指间滑落,掉在地上滴溜溜打转也无人理会;半截下流的笑话卡在喉咙里,变成了无声的嗬嗬;所有或麻木、或油滑、或茫然的目光,此刻都死死地聚焦在营门外这支沉默行进的队伍上。

震惊!难以置信!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席卷了整个营门区域,冻结了所有的声音和动作。

“那…那是…张总旗?”

“我的老天爷…他…他真把流寇剿了?”

“那些…那些是俘虏?我的亲娘,捆了一串!”

“粮车!那么多粮食!”

“担架…死…死了好多人…”

“快看!最后面!那个被铁链锁着的胖子…我的天!那不是通缉榜上画着的‘一阵风’王五吗?!悬赏五百两那个!”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是如同火山爆发般的巨大喧嚣!

“张总旗!是张总旗得胜回来了!”

“剿了‘一阵风’!我的天!真的假的?!”

“看那粮车!看那俘虏!还有王五!错不了!”

“死了好些兄弟…造孽啊…”

底层的士兵们沸腾了!他们像潮水般涌向营门,挤在门洞两侧,伸长脖子,踮起脚尖,脸上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敬畏,甚至…一丝久违的、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热血悸动!他们看着张世杰染血的身影,看着那些垂头丧气的俘虏,看着堆满粮袋的大车,看着被铁链锁住的悍匪王五,最后目光落在那些沉默的伤员和覆盖着白布的阵亡者遗体上…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中激荡!是敬佩?是震撼?还是同为军卒、兔死狐悲的苍凉?或许都有。

不知是谁第一个喊了出来,声音带着颤抖和发自肺腑的激动:

“张爷!威武!”

这一声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张爷威武!”

“张总旗威武!”

越来越多的底层士兵加入了呼喊,声音起初有些杂乱,但迅速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如同沉闷的春雷,在京营上空滚滚炸响!这呼喊声,发自那些被视作烂泥、视为废物的底层军汉胸腔深处,带着他们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对强大和尊严的本能渴望!他们拥挤着,呼喊着,目光灼灼地追随着张世杰和他身后这支伤痕累累却满载荣誉的队伍。

这震天的呼喊,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刺穿了千户所签押房的窗户纸!

千户赵德彪正歪在主位的圈椅里,手里捻着几根稀疏的鼠须,眯着眼听一个百户唾沫横飞地讲着昨夜的赌局如何惊险翻盘。另一个勋贵子弟则懒洋洋地用一块绸布擦拭着他那镶了假红宝石的刀柄,嘴角挂着惯常的轻蔑。

突然,外面山呼海啸般的“张爷威武!”、“张总旗威武!”如同惊雷般灌入耳中,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赵德彪捻胡须的手猛地一僵,浑浊的眼睛瞬间睁开,里面充满了惊愕和难以置信!他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旁边的茶碗,“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粉碎,褐色的茶汤溅湿了他的靴子。

“外面…外面在嚎什么丧?!”他声音都变了调。

那讲赌局的百户也愣住了,脸上得意的笑容僵住。勋贵子弟擦拭刀柄的动作停了下来,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和极度的不悦。

“报——!”一个守门的营兵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声音带着哭腔,“千…千户大人!张…张世杰张总旗…他…他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慌什么!”赵德彪心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厉声喝道。

营兵吓得一哆嗦,结结巴巴地喊道:“他…他押回来好多俘虏!还有…还有三大车粮食!还有…还有‘一阵风’王五!活的!被铁链锁着!还…还抬回来好多死人!外面…外面的兄弟们都疯了!都在喊张总旗威武!”

“什么?!”赵德彪如遭雷击,肥胖的身体晃了晃,一屁股跌坐回椅子里,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猛地想起那张按着鲜红手印的军令状!这…这怎么可能?!那个庶出的野种,带着几十个老弱病残,真把近百悍匪剿了?!还把王五给活捉了?!这功劳…这功劳…

旁边的勋贵子弟脸色更是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手中的绸布被无意识地攥紧,指关节捏得发白。他看着赵德彪失魂落魄的样子,又听着外面那震耳欲聋、如同打脸般的欢呼声,一股难以抑制的嫉恨和羞恼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他猛地将那块绸布狠狠摔在地上,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赵千户!这就是你带的好兵!一个庶出的杂种,也配在营里如此张扬?!他眼里还有没有规矩!有没有上下尊卑!”

赵德彪被勋贵子弟的话刺得一激灵,一股邪火猛地窜起,瞬间压过了最初的震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是了!功劳再大,他也是个庶出的!是京营的兵!是他赵德彪治下的总旗!如此张扬,如此收买军心,他想干什么?!

“反了他了!”赵德彪一拍桌子,猛地站起来,脸上肥肉抖动,色厉内荏地咆哮,“走!出去看看!本千户倒要瞧瞧,他张世杰立了多大的功!敢在营里如此喧哗造次!还有没有王法了!” 他必须立刻把这股“邪火”压下去!必须把主导权抢回来!否则,他赵德彪在这京营,在这位勋贵子弟面前,就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勋贵子弟冷哼一声,整了整自己光鲜的衣袍,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跟着赵德彪,带着几个同样脸色不善的百户,气势汹汹地冲出签押房,朝着喧嚣震天的营门大步走去。每一步,都踏在嫉恨的毒火上。

营门外,震天的“威武”声浪中,张世杰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如同未闻,目光平静地穿过激动的人群,投向了营门深处。他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俘虏、缴获、功劳、鲜血、死亡…这一切,既是荣耀的勋章,也是射向腐朽心脏的致命箭矢。他看到了远处急匆匆赶来的、赵德彪那张因愤怒和嫉恨而扭曲的胖脸,也看到了旁边勋贵子弟那毫不掩饰的阴冷目光。

张世杰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并非喜悦,而是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嘲弄。他抬起手,轻轻按了按胸前号服下,贴身存放的那份染血的军令状。薄薄的纸张,此刻却重若千钧。

他停下脚步,站在营门洞的阴影与门外阳光的交界处,如同一道分割腐朽与新生的界碑。身后,是血火铸就的胜利与沉痛;前方,是深不见底的漩涡与刀光剑影的朝堂。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血腥、汗臭和京营特有腐朽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真实。

“赵铁柱,”张世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喧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把俘虏,押到校场中央!把王五,给我吊在点将台旗杆下!让全营的兄弟都看清楚!犯我京畿者,下场如何!”

“是!大人!”赵铁柱瓮声应道,眼中闪过一丝快意,大手一挥,带着家丁如狼似虎地驱赶着俘虏串,拖着死狗般的王五,朝着营内校场方向走去。铁链拖地的哗啦声,俘虏的哀嚎呻吟声,瞬间盖过了欢呼,如同冷水泼进沸油,让整个场面陡然变得诡异而肃杀!

张世杰的目光,则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越过激动的人群,稳稳地落在了正分开人群、气势汹汹走来的赵德彪和勋贵子弟身上。四道目光,在充满血腥味的空气中,轰然对撞!无声的硝烟,瞬间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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