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秋彻夜未眠。
七号楼的深夜,安静的能清晰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那一声声惶恐沉重的跳动。
她躺在冰冷坚硬的单人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毫无睡意,就只是直勾勾盯着窗外那片被月光映照成死灰色的天空。
脑海里,像放映着一部残酷的默片,一遍又一遍的闪过那些从电讯科截获的冰冷情报文字。
“城东车夫张三,因携带违禁宣传品,当场处决。”
“城西教师李四,因在家中搜出红色书籍,被中统带走,生死不明。”
一张张素未谋面的脸跟一个个冰冷陌生的名字,在这刻都化作了血淋淋的烙印,滚烫的深深的刻在她脑海里,灼烧着她的神经。
她知道,这些人里的绝大部分,可能都不是她的同志。
但他们,却是因为红色这个身份而死。
这肮脏的由敌人精心炮制后强行泼在身上的污点,正在以一种超乎想象的速度,吞噬着无数无辜的生命。
而她,这个真正的红色分子,这个代号秋叶的潜伏者,却只能躲在这山城最森严最核心的特务机构里,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跟尖锐的自我厌恶,如同冰冷刺骨的江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彻底淹没。
她想起了楚风。
那个男人把那些杂乱如麻的电波图交给她时,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没有审视,没有怀疑,只有一种纯粹的对她能力的依赖和信任。
这份来自敌人的信任,在此刻,却像一块被烧得通红的烙铁,狠狠的烫在她的灵魂上,让她在深夜里因为这股灼痛而不住的颤抖。
信仰与现实,在她的内心世界里,进行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最剧烈撕扯,让她备受煎熬,几近崩溃。
第二天,林晚秋以实验室关键零件损坏需外出采购为由,向后勤部门递交了申请,独自一人走出了七号楼。
她没有去任何一家百货公司或者无线电零件商店。
她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幽魂,穿着一身朴素的学生装,漫无目的的走在山城的大街上。
街道上,气氛肃杀。
三五成群的军统特务跟警察,荷枪实弹,眼神凶狠的盘查着过往行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还有一种更浓重的名为恐惧的味道。
最终,她的脚步停在了一家位于旧货市场的毫不起眼的远东书店门口。
这是她过去和上线教授接头的众多备用联络点之一。
自从教授牺牲后,这个联络点就已经被废弃了。
但她,还是保持着每周来一次的习惯。
这更像是一种绝望的坚守,一种不愿意承认自己已成汪洋孤岛的自我麻痹。
她推开那扇会发出“吱呀”一声抗议的破旧木门,走了进去。
空气里,立刻涌来一股旧纸张和灰尘混合的气味,呛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阳光透过布满蛛网污垢的窗户,在空气中切出一道道倾斜的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漫无目的的飞舞,像极了她此刻混乱的心绪。
她像过去无数次那样,习惯性的走到最里面,那个专门摆放外国文学的书架前。
然后,她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一本她跟教授约定好作为紧急联络信号的德文版《海涅诗集》,被放在了错误的书架上。
它本该在诗歌区,现在却出现在了小说区。
一个外人,一个普通的顾客,绝不可能犯下如此精准的错误。
林晚秋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刻被冻结了。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尖冰凉,拿起了那本书。
书页里,夹着一张薄薄的边缘已经泛黄的书签。
书签上,只有一个用钢笔写下的时间,字迹刚劲有力。
——十七点。
这是新的接头信号!!
组织……组织派来了新的人!
林晚秋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的疯狂跳动起来,那剧烈的撞击感,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那是一种在无尽的黑暗冰冷里跋涉了太久太久,久到快要绝望时,突然看见前方地平线亮起了一丝微弱火光的狂喜跟激动。
黄昏时分,日落西沉。
约定的码头三号仓库里,弥漫着江水特有的潮气和浓重的鱼腥味。
林晚 new 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朴素布衣,紧张的站在仓库阴影里,像一株在风中瑟瑟摇曳的芦苇,期盼又惶恐。
一个穿着码头苦力衣服身材敦实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从仓库更深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他的手很粗糙,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黑色的污垢,脸上带着被生活压迫出的麻木,看起来就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码头工人。
但他的眼神,却异常的警惕锐利,像鹰一样扫视着周围。
-
“风筝断线了。”男人用一种沙哑的被烟酒浸泡过的嗓音,说出了那句让她魂牵梦萦的接头暗号。
“但风筝还在天上。”林晚秋用颤抖的带有一丝哭腔的声音回应道。
暗号,对上了。
男人的眼神一下就柔和了些。
“我是老韩。”他确认了林晚秋的身份后,脸上所有的伪装都消失了,神情马上变得无比凝重。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甚至没有问她过得好不好,而是直截了当的将血淋淋的现实撕开在她面前。
“晚秋同志,组织在山城的力量,因为这次敌人的阴险嫁祸,正在遭受毁灭性的打击。”
“我们牺牲了太多优秀的同志,更多的同志被捕入狱,每天都有人倒在敌人的枪口下。我们必须尽快证明自己的清白,否则,我们在山城苦心经营多年的地下网络,将彻底瘫痪。”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沉痛跟焦急。
“我们查到了一点线索,怀疑这次连环爆炸案跟日谍有关,但我们缺乏直接证据,更缺乏相应的技术手段去证实这一点。”
老韩的目光,如同两把钳子,紧紧的盯住了林晚秋。
“所以,组织需要你。需要你利用你在阎王殿电讯科的特殊身份,利用你能接触到的设备和技术,找出真正的日谍爆破小组,为我们为那些死去的同志洗刷冤屈。”
这个请求,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在一瞬间轰然压在了林晚秋的肩上。
她的脸一下就白了,没有一丝血色。
利用阎王殿的资源为组织服务。
这正是她这几天以来,最恐惧,也最不敢去想的事情。
答应,就意味着彻底背叛楚风的信任。
那个男人,虽然冷酷,虽然是敌人,但他却给了她安身之所,还有前所未有的尊重跟保护。
一旦暴露,她必死无疑。
拒绝,则意味着背叛自己的信仰。
她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志们一个个被屠戮被冤杀,而她自己,将成为一个躲在敌人羽翼下苟活的可耻懦夫和逃兵。
老韩看出了她的犹豫和剧烈的挣扎,声音更加沉痛。
“晚秋同志,我知道这很难很危险。”
“但我们都在黑暗里,我们不能让火种熄灭。”
林晚秋的内心,在这刻被狠狠撕裂成了两半。
一边,是楚风那双深邃又充满信任的眼睛。
另一边,是同志们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的身影。
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她没有当场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
“我……我需要时间。”
回七号楼的路上,林晚秋失魂落魄。
街上的喧嚣汽车的鸣笛还有小贩的叫卖,都仿佛离她远去,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灰色的默片。
在七号楼的大门口,她几乎是迎面撞上了正要外出的楚风。
楚风停下脚步,看着她那张没有一丝血色仿佛丢了魂一样的脸,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
但他什么也没问。
没有问她去了哪里,买了什么,为什么脸色这么差。
他就那样静静的看了她两秒,然后,与她擦肩而过。
这份沉默,比任何严厉的质问,都更让林晚秋感到恐惧。
她回到自己的实验室,反锁上门。
全身的力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抽干,她顺着冰冷的门板,无力的滑落在地。
她抱住双膝,将脸深深的埋了进去。
压抑许久的泪水终于再也无法抑制,无声汹涌的流淌下来,很快便浸湿了胸前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