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辆满载家具的卡车,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缓缓驶离双河堡子,消失在通往港口的土路尽头。喧闹、紧张、高速运转了近五个月的“北匠合作社”,骤然间安静了下来。
这种安静,带着一种奇特的失重感。
车间里,机器停止了轰鸣,空气中不再有木屑飞舞,只剩下淡淡的、尚未散尽的木料和植物漆混合的味道。工作台上,工具摆放整齐,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仿佛一切都凝固了。只有墙角堆放的包装废料,还残留着大战后的痕迹。
社员们没有立刻散去。他们三三两两地站在院子里,或靠在车间门口,望着卡车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脸上有卸下重担后的疲惫,有任务完成的轻松,但更多的,是一种空落落的、混杂着期待和忐忑的复杂情绪。
王老蔫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打破了沉默:“这……这就送走了?心里咋还有点不得劲呢?”
石根活动着酸痛的肩膀,声音沙哑:“忙活了小半年,天天跟打仗似的,这一下子停下来,浑身骨头都跟散了架一样。”
李杏枝看着手里那份详细的发货清单和报关单据,轻轻叹了口气:“该做的都做了,该检查的都检查了,现在就盼着路上平平安安,那边顺顺利利。”
郑怀古没有参与议论。他披着那件旧棉袄,背着手,在空旷的车间里慢慢地踱着步。他走过每一台熟悉的机器,摸过每一张工作台,最后停在干燥窑前,看着里面已经熄火的炉膛,沉默了很久。这五个月,他几乎榨干了自己最后的心力,此刻松弛下来,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但眼神深处,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牵挂。
陈山河站在办公室门口,看着院子里和车间里的景象,心里同样百感交集。他知道,现在是最考验人的时候——等待。等待漂洋过海的货物安全抵达,等待苛刻的客户验收结果,等待市场的最终反馈。这种等待,比紧张的生产更磨人。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拍了拍手,朗声道:“都别愣着了!活儿干完了,该歇歇了!杏枝,把账上的钱拿出来,割肉!打酒!今晚,咱们合作社,提前过年!好好犒劳犒劳大伙儿!”
这话像一颗火星,点燃了沉寂的气氛。众人回过神来,脸上露出了笑容。
“对!吃肉!喝酒!”
“好好睡他个三天三夜!”
“山河哥,得发奖金啊!”
当晚,合作社的食堂里,摆开了丰盛的宴席。大盆的猪肉炖粉条,整只的烧鸡,油炸花生米,还有烫好的烧刀子。陈山河、郑怀古、石根、李杏枝、王老蔫等人坐在主桌,社员们围坐在一起,气氛热烈。
陈山河端起酒杯,站了起来:“同志们!这第一杯酒,我敬大家!这五个月,辛苦各位了!没日没夜,掉皮掉肉,没一个人叫苦,没一个人掉链子!咱们,把这块硬骨头,啃下来了!不管结果如何,咱们对得起自己的手艺,对得起‘北匠’这块牌子!干!”
“干!”众人齐声响应,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下肚,驱散了寒意,也点燃了胸中的豪情。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话匣子都打开了。大家回忆着这五个月来的点点滴滴:哪个工序最难攻克,谁差点累趴下,哪个笑话让大家在疲惫中开怀大笑……郑怀古也难得地多喝了几杯,话多了起来,甚至跟着年轻人哼起了不成调的东北小曲。
然而,热闹之下,那份对远方货物的牵挂,始终萦绕在心头。笑声间隙,总会有人不自觉地问一句:
“你们说,船现在到哪儿了?”
“老外验货,不会故意刁难吧?”
“要是卖得好,是不是还有后续订单?”
这些问题,没有人能回答。陈山河也只能笑着安抚:“放心,活儿是咱们用心做的,差不了!等着好消息吧!”
宴席散后,合作社真正进入了“假期模式”。连续休息三天,工坊大门紧闭。有人蒙头大睡,补偿透支的体力;有人回家探亲,享受天伦之乐;也有人闲不住,跑到工坊附近转悠,看着安静的厂房发呆。
陈山河没有完全休息。他让李杏枝核算了这单生意的详细成本和预期利润,虽然货款还没全部到账,但初步看来,如果验收顺利,利润相当可观,足以让合作社迈上一个新台阶。他开始思考下一步的发展规划:是否需要添置新设备?要不要扩大“子弟兵”的招募规模?如何利用这次成功经验,开拓更稳定的国际市场渠道?
等待是煎熬的,但也是积蓄力量的过程。这次高强度的履约,极大地锻炼了合作社的队伍,检验了管理制度,提升了技术水平。无论这批货的最终命运如何,“北匠”都已经不是五个月前的“北匠”了。
雪花依旧静静飘落,覆盖了村庄和田野。“北匠合作社”在短暂的休整中,等待着命运的裁决。逆袭的路上,每一次全力以赴的拼搏之后,都需要有这样一段沉淀和等待的时光。它让人们在静默中反思,在期待中成长,为下一次的启航,积蓄更强大的力量。海的那一边,会传来什么样的消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