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供销社离双河堡子有五里多地,陈山河顶着渐起的晚风,一路疾走,到地方时,天已经擦黑了。
供销社是三间红砖瓦房,在这片土坯房里算是气派的。玻璃柜台里摆着不多的商品,肥皂、火柴、铅笔、作业本,最显眼的位置放着几匹颜色单调的布。空气里混杂着煤油、糖果和尘土的味道。
柜台后面,一个穿着蓝色卡其布中山装、戴着套袖的中年男人正在扒拉算盘,正是供销社主任周炳坤。他抬头看见陈山河,愣了一下,眉头习惯性地皱起。陈山河这号人物,在公社也是有点“名气”的,不过是坏名声。
“陈山河?你来干啥?我们这要关门了。”周炳坤语气冷淡,带着明显的疏远。
陈山河深吸一口气,压下赶路的微喘,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点晚辈恭敬的笑容:“周主任,还没下班呢?打扫您一会儿,我听说……您家要打新家具?”
周炳坤打算盘的手停住了,警惕地打量着陈山河:“你听谁说的?咋的,你有啥想法?”他心里琢磨,这小子难不成想来找活儿?真是异想天开!
“周主任,不瞒您说,我爹那点木匠手艺,我也学了七八成。”陈山河不卑不亢,目光坦然地看着周炳坤,“最近屯子里谁家有点零碎木匠活,我也帮着拾掇了一下,大伙儿还都挺认可。听说您要打立柜、写字台,我就想来问问,看看我能不能试试。”
“你?”周炳坤嗤笑一声,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不屑,“山河,不是我看低你。打立柜、写字台,那不是修个桌子腿、钉个箱子扣那么简单!那是讲究款式、讲究工艺的细活!我这是给儿子娶媳妇用的,得像个样子!县里木器社的老师傅,我都托人去请了,你就别跟着瞎掺和了。”
陈山河早就料到会碰钉子。他也不急,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周主任,县里老师傅手艺是好,可价钱也贵吧?而且打的样式,无非就是老一套,方方正正,刷个红漆。现在城里……尤其是关里那边,早不兴那样了。”
周炳坤眼神动了动。他确实托人打听过县里木器社的价钱,不便宜,还要工业券。样式嘛,也确实就是老几样。他儿子在公社中学当老师,有点文化,心里是想要点新潮的,可这穷乡僻壤,上哪找新潮去?
陈山河捕捉到他这一丝犹豫,立刻趁热打铁:“周主任,您要是信得过,我给您画个新样子的图看看?保证是您没见过的,又实用又大气!您先看图,觉得行,咱们再谈工钱料钱。觉得不行,就当我没来过,您也不损失啥,是不?”
画图?周炳坤再次打量起陈山河。这小子今天说话条理清晰,眼神清亮,跟以前那个混不吝的形象判若两人。难道真转了性,学了本事?
“你还会画图?”周炳坤将信将疑。
“跟我爹学过点皮毛。”陈山河谦虚道,心里却想,后世随便一个简约风家具设计图,都能碾压这个时代所谓的“新潮”。
周炳坤沉吟了一下。看看图,确实没啥损失。万一……万一这小子真有点歪才呢?能省点钱,还能打个新鲜样子,在亲戚朋友面前也有面子。
“行吧。”周炳坤终于松了口,从柜台底下扯过一张包点心的粗糙黄纸,又递过半截铅笔,“你画我看看。就在这画,画完我就下班了。”
“哎,谢谢周主任!”陈山河心中暗喜,接过纸笔,就趴在玻璃柜台上画了起来。
他画的是一款结合了八零年代审美和后世实用理念的三门立柜。不再是呆板的方形,顶部做了微微的檐口线条,中间门设计了一块可安装镜子的凹槽,下方还增加了一个带暗扣的小抽屉,用于存放细小物品。线条简洁流畅,注重功能性。
画完立柜,他又在另一张纸上画了一个带两个抽屉和一个侧边小书架的写字台,书架上方的挡板还设计了简单的波浪纹装饰。
他没有用任何复杂的透视技巧,就是平实的结构图,但标注了尺寸和各个部分的功能说明,清晰明了。
周炳坤一开始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但随着陈山河的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他的眼神从漫不经心变成了惊讶,最后是掩饰不住的亮光。
这图样……他真没见过!看着就比老式家具秀气、精巧!那个带镜子的立柜,那个带小书架的写字台,太实用了!这要是打出来,得多提气!
“这……这都是你想出来的?”周炳坤指着图纸,声音都有些变了。
陈山河放下铅笔,谦虚地笑笑:“瞎琢磨的,结合了点以前在废报纸上看到的南方家具样子。周主任,您看这式样还成不?”
“成!太成了!”周炳坤一拍大腿,脸上露出了笑容,“山河啊,真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本事!这图样好!就照这个打!”
他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拉着陈山河就开始算账:“料钱我出,你看工钱怎么算?多久能打好?”
陈山河心里早有盘算。他不能要太高,但也不能太低,得体现出价值,还要为以后铺路。
“周主任,料您出,工钱的话,这一套立柜加写字台,您给……二十五块钱,您看怎么样?县里师傅恐怕一半的价钱都下不来。时间嘛,只要料备齐了,我加班加点,半个月准能给您打好!”陈山河报出了一个比县里低一大截,但对自己来说已是巨款的价格。
二十五块!相当于一个壮劳力两个月的工分钱!但周炳坤心里清楚,县里师傅没三十块加几张工业券绝对拿不下,而且样式还没这个好!
“行!就这么定了!”周炳坤也是个爽快人,当场拍板,“明天我就把木料给你送过去!松木行不?我弄点好松木!”
“松木就行,木质软硬适中,打家具正好。”陈山河点头。
“好!山河,这活儿可就交给你了!务必给我弄扎实喽,这可是我儿子的脸面!”周炳坤握着陈山河的手,用力晃了晃。
“您放心,保证让您满意!”陈山河郑重承诺。
揣着这份沉甸甸的口头订单,陈山河走出供销社。夜幕已经降临,寒风依旧,但他心里却燃着一团火。
二十五块!这在这个年代,是一笔能让人眼红的巨款!更是他撬动命运的第一根杠杆!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道去了屯里的代销点,用身上仅有的几毛钱,买了一小包水果糖,又称了半斤盐。
回到家,李杏枝正站在院门口张望,脸上带着焦急。看到他回来,才松了口气。
“山河哥,咋这么晚?”
陈山河把那一小包水果糖塞到她手里,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杏枝,咱们要时来运转了!”
李杏枝看着手里从没吃过的水果糖,又看看陈山河在月光下亮得惊人的眼睛,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这一夜,陈山河家的土炕,烧得格外热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