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怀古的心结解开后,“北匠合作社”内部那股因新旧交替而产生的暗流,并未完全平息,反而以一种更具体、更日常的方式,在车间里悄然上演。焦点,集中在新购置的那台数控雕刻机上。
这台机器,是石根力主引进的,主要用于复杂雕花部件的初加工。它能根据电脑图纸,快速、精准地雕刻出大致轮廓,效率远超手工,尤其适合“雅集堂”订单中那些带有繁复曲线和对称图案的新式雕花板。
机器安装调试好的那天,吸引了不少社员围观。看着锋利的刀头在木料上飞速游走,木屑纷飞,几分钟就雕出一个轮廓清晰、分毫不差的缠枝莲纹样,年轻学徒们发出阵阵惊叹,连王老蔫都咂嘴:“这铁家伙,真利索!”
但郑怀古只是背着手,远远看了一眼,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没说话,转身回了自己的工作室。赵小满等几个跟着郑怀古学传统雕花的徒弟,看着机器,眼神复杂,既有好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第一次正面“交锋”,发生在一块月洞门罩的雕花板上。
这块板子是香港订单的重点部件,图案是传统的“喜上眉梢”,但设计要求梅枝更加灵动,花瓣要有凹凸立体感。石根安排赵小满先用数控机床出大形,再由郑怀古进行精修和“点精”。
机床很快完成了粗坯,线条精准,但看上去呆板、生硬,缺乏生气。赵小满把坯料搬到郑怀古的工作台。老爷子叼着烟袋,眯眼打量了半天,用指甲在梅枝转折处划了划,摇摇头:“机子雕的,形是准了,可这枝子,硬邦邦的,没力道。喜鹊的神气,更是半点没有。”
他拿起一把小小的圆口凿,示意赵小满靠近:“小满,你看,这儿,梅枝从这儿转过来,得有股子‘拧’劲,是活枝,不是死木头。机子走直线,咱得用手,把这股子活气儿给它‘找’回来!”说着,他手腕微沉,凿尖灵巧地一转一挑,木屑轻落,那梅枝的线条顿时显得柔韧了许多,有了迎风摇曳的感觉。
赵小满看得目不转睛。郑怀古又把凿子递给他:“你来试试。别学机器直来直去,手腕得活,跟着木头的纹理走,感觉它的劲儿。”
小满紧张地接过凿子,模仿着师傅的动作,却显得僵硬笨拙,差点把一处花瓣削薄了。郑怀古没骂他,只是拿回凿子,又示范了一次:“不急,慢慢找感觉。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咱这手艺,练的就是手底下的‘活’劲儿和‘巧’劲儿。”
第二次“碰撞”,是关于效率与质量的平衡。
石根负责生产调度,面临巨大的交货压力。他看到赵小满还在那块雕花板上精雕细琢,进度缓慢,忍不住催促:“小满,差不多行了!机床已经把大形打好了,细节差不多就得了,后面还有十几块等着呢!工期不等人啊!”
赵小满夹在中间,左右为难。郑怀古听见了,拎着烟袋踱步过来,敲了敲那块板子,对石根说:“石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是,机子快,一天能雕十块坯子。可要是每块都只是‘差不多’,那十块加一起,也顶不上这一块有神韵的!咱‘北匠’的牌子,不是靠‘差不多’立住的!香港人要的是精品,不是快货!”
石根脸一红,知道师傅说得在理,但压力实在大:“郑师傅,我明白!可……可时间太紧了!”
陈山河闻声过来,了解了情况。他沉思片刻,提出了折中方案:“这样,石根,对于纹样相对规则、对神韵要求稍低的部件,比如一些边角重复图案,可以适当提高机床完成度,减少后期手修时间。但像这块门罩、还有德国订单上那几个关键视觉中心的雕花,必须保证郑师傅和小满有足够的时间精雕细琢,不能催!咱们宁肯在普通件上抢时间,也绝不能砸了招牌件的质量!”
这个方案,得到了双方的认可。石根重新调整了排产计划,区分了“机床主导+手修”和“手雕主导”的部件,优化了流程。郑怀古的脸色缓和了不少。
潜移默化的融合,也在发生。
郑怀古开始让赵小满把机床雕好的粗坯,和传统手工雕的半成品放在一起对比,讲解差异在哪里,为什么要手工修,怎么修。他甚至会凑到机床前,看刀头怎么走,琢磨怎么利用机床打好基础,再用手工“画龙点睛”。年轻人则发现,师傅的“手感”和经验,能预判机床在哪些复杂曲线处容易出问题,提前在编程或选料上规避。
一天下班后,郑怀古破天荒地留在车间,看石根操作电脑调整雕花路径。看了一会,他忽然指着屏幕上一处梅枝与主干连接处说:“这儿,机子下刀的角度再斜半分,留点余量,俺后期好‘让’一下,枝子就显得更自然。”石根一愣,试着调整参数,模拟了一下,效果果然更好!他惊喜地看着师父。郑怀古摆摆手,叼着烟袋走了,留下句话:“机器是傻把式,得人教它。”
这一幕,恰被陈山河看到。他欣慰地笑了。新老之间,并非只有对抗,更有互补与融合。机器提升了效率,为手工赢得了更宝贵的创作空间;而老匠人的经验和审美,则指引着机器发挥出更大的价值。
“北匠”的车间里,数控机床的嗡鸣声与手工凿刻的叮当声,交织在一起,不再刺耳,反而奏出了一曲传统与现代的协奏。逆袭的路上,拥抱新事物不可怕,可怕的是丢失根本。如何在效率与品质、传统与创新之间找到平衡点,是“北匠”也是所有传统手艺走向未来必须解答的课题。而答案,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切磋、磨合与相互启发中,慢慢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