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风,不再是风,是亿万把淬了寒冰的剔骨刀,在天地间肆意挥舞,刮骨吸髓。雪原不再是雪原,是凝固的、无边无际的白色死海,吸走一切声音和温度。在这能把灵魂都冻成冰碴子的鬼地方,一支裹得如同移动棉球般臃肿的明军小队,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膝的积雪中跋涉,每一步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和粗重的喘息。
“娘嘞…这鬼天气…撒泡尿都得带着锤子…不然没落地就成冰柱子了…”一个年轻军士缩着脖子,声音在厚厚的羊毛围巾里闷闷地抱怨。
“少废话!省点力气走路!锤爷说了,找到那个懂天时的老巴图,赏半只烤羊腿!”领头的什长呵斥道,自己却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鼻涕刚流出来就在胡茬上冻成了晶莹的小冰挂。
突然,前方探路的斥候猛地吹响了短促尖锐的骨哨!
“有情况!”
小队立刻警觉,弓弩上弦,刀剑出鞘,紧张地围拢过去。
只见前方一处背风的低洼雪窝里,蜷缩着一个几乎与雪原融为一体的身影。那是个老得看不出年纪的牧民,穿着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旧皮袍,像一截被风雪摧残殆尽的枯树根。他并非冻僵,而是以一种最古老、最卑微的姿态,五体投地地跪伏在雪中,额头深深抵着冰冷的大地,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向冥冥中的长生天做着最虔诚、也是最绝望的祷告。
“老丈!老丈!”什长上前,小心地用刀鞘碰了碰他。
老牧民身体猛地一颤,缓缓抬起头。那张脸如同风干的胡杨木,沟壑纵横,刻满了岁月的风霜和苦难。他的眼神浑浊不堪,瞳孔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恐惧,直勾勾地盯着灰蒙蒙的天空,仿佛那里正有择人而噬的恶魔降临。
“白…白毛风…”他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长生天的…怒…怒…七天…顶多七天…必到!必到啊!!”
“白毛风?!”什长和周围的军士脸色瞬间煞白!在草原上混过的人都知道这三个字的恐怖——那不是普通的风雪,那是天地间最狂暴的白色恶魔!狂风卷起积雪,遮天蔽日,气温骤降到能瞬间冻裂钢铁,牛羊成批倒毙,人畜一旦卷入,顷刻间尸骨无存!
“消息可靠?”什长强压着心悸追问。
老牧民没有回答,只是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卷更加破旧、边缘磨损得如同狗啃的羊皮。他颤抖着,极其珍重地将羊皮在雪地上铺开。
篝火被迅速点燃,橘红色的光跳跃着,勉强驱散一小圈寒意,映亮了羊皮上的图案。
那不是普通的地图。上面用炭笔和某种暗红色的矿物颜料,歪歪扭扭地画着许多星辰的轨迹和部落的简易标记。这是一幅极其原始、却又凝聚着游牧民族世代观测经验的草原星图!
众人的目光,瞬间被星图中央一片区域牢牢吸引!
那里,用粗糙的笔触描绘着一簇紧密相连的星辰——正是冬夜星空中最显眼的昴宿星团(七姐妹星团)。而在昴宿星团的位置上,赫然钉着一支小小的、箭头却被打磨得异常尖锐的骨箭!箭簇深深扎进羊皮,箭杆上染着早已干涸发黑、却依旧刺眼的血迹!
一支带血的箭头,钉在象征昴宿的位置!
“鬼…鬼力赤…”老牧民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指着那染血的箭头,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刻骨的仇恨和恐惧,“狼崽子…集结…长生天借白毛风…收…收人…收债…”
信息量巨大!这染血的箭头,显然是鬼力赤部某种残酷的集结信物!而他们将集结地点,选在了预示白毛风降临的昴宿星团之下!意图不言而喻——借这场灭世天灾,发动突袭!
“快!八百里加急!不!八千里加急!把消息和这图,立刻送回大营!呈给王爷和李大人!”什长声音都变了调,一把抓起那卷带着不祥预兆的羊皮星图,如同捧着烧红的烙铁。
与此同时,距离这片死寂雪原数百里外,一座背靠石山的温暖大帐内,气氛却截然不同。
帐内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甚至带着点燥热。空气中弥漫着烤羊肉的膻香、马奶酒的酸醇,还有一种…金钱和阴谋特有的、微妙的铜臭味。
顾西风斜倚在铺着厚厚雪狼皮的软榻上,一身华贵的狐裘也掩不住他那份商贾特有的精明与…此刻近乎癫狂的亢奋。他面前的小几上,放着一个精致的银碗,碗中是半碗色泽如琥珀的烈酒。
他手中,正把玩着一张同样用羊皮硝制、但明显精致得多、边缘还烫着金线的“债券”。羊皮上用漂亮的回鹘文和汉字双语写着密密麻麻的条款,核心意思无非是:某年某月某日,鬼力赤部向“西风商号”借贷粮草军械若干,以明年春天草原上最肥美的三处草场及五千头牛羊为抵押,利息…高得足以让高利贷从业者都自愧不如。
“长生天开眼!白毛风!哈哈!七天!天助我也!”顾西风看着刚刚由心腹快马送来的密报,眼中爆发出饿狼见到肥羊般的贪婪绿光。他猛地坐直身体,一把抄起小几上锋利的银质割肉小刀!
寒光一闪!
锋利的刀刃毫不犹豫地在自己的左手掌心划过!一道深深的血口瞬间绽开,殷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
顾西风眉头都没皱一下,反而带着一种近乎邪异的兴奋,将流血的手掌悬在银碗上方。滚烫的鲜血如同断线的红玛瑙,滴滴答答,落入琥珀色的酒液中,迅速晕染开,如同绽放的死亡之花。
他端起这碗混合着自己鲜血的“血酒”,走到帐中熊熊燃烧的炭火盆前。火光跳跃,将他脸上那混合着狂喜与算计的表情映照得如同鬼魅。他高高举起那张代表巨额债务的羊皮债券,在跳动的火焰前晃动着,羊皮在热浪下微微卷曲。
“鬼力赤!我的好安答!”顾西风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激昂,如同后世传销组织的金牌讲师,“看!白毛风!长生天降下的神罚!它吹毁的不仅仅是帐篷和牛羊!它吹毁的是契约!是债务!是天意!”
他猛地将那张债券更凑近火焰,羊皮边缘瞬间焦黑卷曲,散发出蛋白质烧焦的糊味。
“风暴毁约!天意免债!长生天作证!你我的账——一笔勾销了!”顾西风几乎是嘶吼着喊出这句话,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又充满扭曲快意的笑容。他仿佛已经看到,那三片肥美的草场和五千头牛羊,随着这场白毛风一起烟消云散,而鬼力赤和他凶悍的骑兵,也将被这场天灾埋葬!他顾西风,不仅甩掉了可能血本无归的烂账,更借天灾之手,铲除了一个心腹大患!一箭双雕!不,一风双雕!
帐内他的心腹们,脸上也露出狂喜和敬畏的神色,纷纷举起酒杯,准备庆贺这场“天赐”的胜利。
就在顾西风话音落下的瞬间!
“咻——!”
一声极其尖锐、短促到极致的破空厉啸,如同死神的狞笑,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温暖的帐内空气!
一道乌光,快得超越了人眼捕捉的极限!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撕裂声响起!
顾西风只觉得手中一轻,一股灼热的气流擦着他高举债券的手指掠过!
他僵硬地低头。
只见那张刚刚还在火焰前晃动、承载着他“免债”狂喜的羊皮债券,此刻正中央,赫然被一支通体黝黑、尾羽还在微微颤动的利箭洞穿!箭杆精准无比地将“契约”和“抵押”几个关键字眼钉在了一起!巨大的冲击力带着羊皮卷向后飞去,“哆”地一声,狠狠钉在了顾西风身后那根粗大的支撑帐柱上!箭尾兀自嗡嗡作响!
整个大帐,瞬间死寂!落针可闻!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心脏狂跳的咚咚声。
帐帘被一只穿着沾满雪泥的军靴的脚,粗暴地踢开!
寒风裹挟着雪粒子,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疯狂涌入温暖的营帐,吹得炭火猛地一暗。
一个挺拔的身影,披着满身风霜,踏着帐外的积雪,如同裹挟着整个漠北的寒意,一步步走了进来。他肩头落雪,眉梢凝霜,眼神却锐利如刀,直刺顾西风。
正是李拾!
他看也没看帐内那些惊骇欲绝、手按刀柄的心腹,目光只锁定在顾西风那张瞬间褪去所有血色、写满惊愕的脸上。
李拾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带着刺骨的寒意,清晰地钻进顾西风和他每一个手下的耳朵里:
“顾老板,庆功酒喝早了吧?”
“你的债主,”
“正带着他还能喘气的狼崽子,”
“顶着长生天的‘免债令’,”
“快马加鞭,”
“找你算总账来了!”
仿佛为了印证李拾这如同诅咒般的话语,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刹那——
帐外,深邃如墨的夜空中,一道极其璀璨、拖着长长冰蓝色光尾的彗星,如同天外审判之剑,毫无预兆地、蛮横地撕裂了厚重的云层,横贯天际!那冰冷、妖异、充满不祥的光辉,瞬间将整个雪原映照得一片惨蓝!
彗星的光芒,也透过敞开的帐帘,投射进来,映亮了顾西风惨白的脸和他唇边尚未擦干的那抹暗红血渍——那是他方才割掌放血时溅上的。
顾西风缓缓抬起手,用拇指的指腹,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抹去了唇边那抹刺眼的血迹。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阴鸷和疯狂。他的眼神,从最初的惊愕、愤怒,迅速沉淀为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死死盯着李拾,也仿佛穿透了他,看向那彗星划过、预示白毛风降临的北方。
“呵…呵呵…”顾西风喉咙里发出低沉、沙哑的笑声,如同夜枭啼哭,在死寂的帐篷里回荡,“好…好得很!李拾!”
他猛地一指帐外那尚未消散的彗星光尾,又狠狠指向李拾,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窟里捞出来的:
“风暴埋骨处!”
“就是你我终局战场!”
“长生天作证,”
“你我之间,”
“只能有一个,”
“活着走出那片白毛风!”
就在他发出这如同诅咒般战书的瞬间,厚重的帐帘被狂风卷落,隔绝了帐内帐外。
也就在同一时刻!
帅帐之内,李拾手腕上的青铜护腕猛地变得滚烫!覆盖整个地面的巨大九边沙盘光影,毫无预兆地剧烈闪烁、扭曲!刺耳的警报蜂鸣如同鬼哭,强制弹出!一片铺天盖地的、令人窒息的血红色光幕,瞬间吞噬了整个沙盘!
【系统最高级别警报!】
【侦测到极端气象事件:超强暴风雪(白毛风)】
【预计抵达时间:7天00时00分】
【影响范围:九边北部全域】
【关键基础设施风险:】
【蒸汽运输网络:预计损毁率≥91%!】
【后勤补给线:预计中断率≥95%!】
【人员冻伤\/失联风险:极高!】
【建议:立即启动最高级别应急预案!疏散非战斗人员!加固关键节点!储备应急物资!】
【备注:您的物流网络即将崩溃!请做好‘与世隔绝’及‘手动模式’生存准备!】
猩红的光幕疯狂闪烁,将帅帐内朱棣、李拾以及所有将领的脸都映照得一片惨红。那冰冷的倒计时数字,如同死神的脚步,一下下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沙盘光影中,原本代表安全运输线的绿色光带,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大片大片地变成刺目的、代表彻底中断的血红色!如同血管在迅速坏死!
物流网损毁风险91%!
冰冷的数字,宣告着工业链条在天地之威面前的脆弱,也预示着,一场比刀剑更冷酷、比烈火更无情的白色浩劫,正裹挟着宿命的对决,向着九边,轰然碾压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