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门的青石板路刚被晨露打湿,第一缕金红色的阳光堪堪爬上巍峨的城楼垛口,将守城兵卒懒洋洋的影子拖得老长。城门口挑担的菜贩、赶驴的行商、揉着惺忪睡眼的店铺伙计,人声才刚刚开始嗡嗡地聚拢,像一锅将沸未沸的水。
“卖报!卖报!新鲜出炉的《京师日报》!”
一个脆生生的童音,如同滚油锅里突然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整条街的寂静!那声音清亮,穿透力极强,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劲儿。
“十文钱!只要十文钱!看遍天下稀奇事,皇帝老儿家的事儿也敢登!”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报童,穿着洗得发白却浆得硬挺的靛蓝短褂,胸前斜挎着一个鼓鼓囊囊、印着个抽象熊猫脑袋的粗布报袋,像只敏捷的狸猫,在人群缝隙里灵活穿梭。他高高举起一份还散发着浓郁油墨清香的、对折的大纸,纸页在晨风中哗啦作响,头版上那半幅巨大的履带车踏碎风雪的图画,如同巨兽的爪印,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大明开天辟地头一份新闻纸!十文钱买不了吃亏,十文钱买不了上当!错过今日,后悔一年呐!”报童的吆喝声调高亢,带着一种极具煽动性的韵律,活脱脱一个街头巷尾锤炼出来的说唱艺人。他一边喊,一边手脚麻利地将报纸塞给一个个被这新奇玩意儿勾住的路人,铜板叮叮当当落入他腰间的小布袋,那声响比任何吆喝都更实在。
人群“轰”地一下围了上去。好奇、惊愕、兴奋的议论声浪瞬间盖过了所有晨间的喧嚣。
“啥?新闻纸?这是啥玩意儿?”
“十文钱?倒是便宜!那画儿上的铁车,是前几日轰隆隆开过去那种?”
“快,给我来一份!我倒要看看上面写了啥新鲜!”
铜钱叮当,报纸哗啦。一份份还带着机器余温的《京师日报》,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迅速在京师清晨的人潮中荡开一圈圈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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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朝阳门喧闹不过两条街巷,一处闹中取静、挂着“墨韵坊”朴素招牌的大院里,气氛却截然不同。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油墨、新鲜纸张和铅金属混合的独特气味,一种工业与书香交织的奇异芬芳。
柳如是今日未施粉黛,仅用一块靛青色的细棉布将满头青丝利落地包起,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她身上是一件半旧的藕荷色素面窄袖褙子,袖口用布条紧紧束着,沾染了几点难以察觉的墨痕。她站在巨大的铅字架前,神情专注得近乎肃穆,纤长的手指正快速而精准地拨弄着密密麻麻、如同蜂巢般排列的铜质字模。
“柳先生,天字头版终版铅版,请验!”一个满手乌黑油墨、胳膊肌肉虬结的老师傅,用沾满铅灰的厚布裹着一块沉甸甸、还散发着热气的铅版,小心翼翼地捧了过来。铅版上密密麻麻的反体阳文,正是今日头版的内容,包括那半幅震撼的履带车踏雪图和它上方那行注定要震动京师的标题。
柳如是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量尺,一寸寸扫过铅版上的每一个笔画,每一个标点,最后落在那行粗壮、充满力量感的标题大字上。她深吸一口气,带着油墨味的空气涌入肺腑,点了点头,声音清越:“好!上机!”
老师傅精神一振,如同捧着圣物,将铅版稳稳地卡进一台庞大、复杂、充满了黄铜齿轮和雕花铸铁部件的机器中央——那便是墨韵坊的镇坊之宝,也是整个大明目前可能唯一的一台蒸汽动力滚筒印刷机,坊里人敬畏地称之为“雕龙机括”。机括一侧,巨大的黄铜锅炉正发出低沉而稳定的嘶鸣,水汽在压力表的玻璃罩后微微颤抖。
“准备——开机!”柳如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呜——嗡——!”
随着巨大的蒸汽阀门被扳开,高压蒸汽如同脱缰的狂龙,咆哮着冲入驱动气缸!整台“雕龙机括”猛地一颤,仿佛从沉睡中苏醒的钢铁巨兽!巨大的、包覆着特制胶皮的主滚筒开始缓缓转动,发出沉重而令人心悸的轰鸣。齿轮咬合,连杆传动,发出节奏分明的“咔哒、咔哒”声,如同巨兽的心跳。
旁边,几个学徒合力将一大卷雪白、坚韧、带着特殊涂层的“新闻纸”抬上送纸架。纸卷沉重,在滚轴上微微晃动。
主滚筒的转速越来越快,与下方精确定位的铅字版之间的距离被精确调整。墨辊系统在复杂的凸轮带动下,开始有节奏地起伏、转动,将粘稠漆黑、散发着松烟清香的油墨均匀地涂布在铅版凸起的字面上。
就在滚筒旋转到某个精确角度的瞬间,雪白的纸卷被飞速地、精准地“喂”入了滚筒与铅版之间那狭窄的缝隙!
“嗤啦——!”
一声极其短暂、却又无比清晰的摩擦声!
滚筒碾过铅版,巨大的压力瞬间将油墨转印到飞速通过的纸面上!
紧接着,在机器的另一端,雪白的纸张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又如同挣脱了束缚的瀑布,带着刚印好的、还微微反着湿润油光的图文,哗啦啦地奔涌而出!速度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雪纸吐墨成章!
那半幅履带车踏碎风雪的雄壮图景,那行如同惊雷炸响在铅字丛林中的巨大标题——“日行三百里!天佑大明粮道!”——瞬间跃然纸上!墨色饱满,线条清晰,带着滚筒压力的独特质感,充满了工业的力量与速度之美!报纸被自动裁切、折叠,如同流水线上的士兵,整齐地落入下方巨大的收集筐中。
柳如是站在轰鸣的机器旁,看着这如同神迹般的一幕——文字与图画以她从未想象过的速度被大规模复制、传播。滚烫的蒸汽裹挟着油墨的芬芳扑在她脸上,机器的轰鸣震动着脚下的青砖,也震动着她的心弦。她清亮的眸子里,映着飞速滚动的滚筒和倾泻而出的报纸洪流,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彩。知识的力量,从未如此具象,如此汹涌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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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晌午,东市最有名的“一品香”茶楼早已人满为患。二楼雅座里,茶香袅袅,瓜子壳儿在桌上堆成小山,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地讲着前朝演义,底下的茶客们听得摇头晃脑。
突然,楼梯口一阵急促的“噔噔噔”脚步声,伴随着几声刻意拔高的清嗓声:
“咳!咳咳!诸位!诸位高邻请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品香茶楼那个素来机灵、人称“小猴精”的跑堂小二,今天跟打了鸡血似的,满面红光,带着几个同样一脸亢奋的伙计,呼啦啦涌上了二楼。他们每人怀里都抱着一大摞崭新的、还散发着油墨味的《京师日报》。
“小猴精”将怀里的报纸“啪”地一声拍在离楼梯口最近的一张八仙桌上,震得几个茶碗跳了跳。他叉着腰,学着说书先生开场的架势,声音洪亮得能压过楼下的鼓板:
“诸位老少爷们儿!承蒙关照!今日小店特请诸位免费品鉴一件新鲜出炉的稀罕玩意儿——咱大明开天辟地头一份!《京师日报》!”
他拿起一份报纸,“哗啦”一声抖开,巨大的头版履带车踏雪图和那行惊雷标题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连说书先生都忘了词儿。
“小猴精”得意地环视一圈,享受着被瞩目的感觉,话锋猛地一转,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豪横:“顺便宣布个事儿!从今儿个起,直到下月初一,《京师日报》这头版最显眼、最金贵的广告位,被咱‘熊猫连锁便利店’给——包圆儿啦!”
“嚯!”茶楼里瞬间炸开了锅。免费看报?头版广告位包月?这手笔!这气魄!
“熊猫便利店?就是前些日子刚在灯市口开张,卖那花花绿绿新奇吃食的铺子?”
“乖乖!包下整个头版?这得多少银子?”
“快看看!快看看二版!头版是广告,那二版登的啥?”
在一片七嘴八舌的议论和催促声中,“小猴精”嘿嘿一笑,慢条斯理地翻到了第二版。
“哗——!”
这一次,整个茶楼爆发出的是更加响亮、更加持久的惊叹和哄笑声!
只见整个二版,没有密密麻麻的文字,只有一幅巨大无比的、用鲜艳朱砂套印的图画!
图画中央,一根根扭曲、红艳、油光发亮、撒满星星点点白色颗粒(疑似芝麻)的条状物,以极其夸张、极具诱惑力的姿态堆叠、扭曲、缠绕,充满了整个版面!旁边几个硕大、圆润、充满喜感的字体,简直要从纸面上蹦出来:
“辣翻天!熊猫辣条!横扫味蕾,专治没劲!”
这视觉冲击力,堪称简单粗暴!
然而,更绝的在右下角。那里用蝇头小楷,极其不显眼地印着一行字,却吸引了几个眼尖、凑得近的茶客的注意。有人小声念了出来:
“…此物甚好,其香其辣,别具一格,与蜀中贡椒风味迥异而各有千秋。朕于乾清宫偏殿火锅席间尝之,佐以冰镇酸梅汤,尤为爽利开胃…香甚!新奇!准刊!”
落款处,赫然是一个小小的、方方正正、却带着无上威严的印记——“洪武御览之宝”!
“噗——!”一个正端着茶碗的老学究,一口茶水全喷在了对面同伴的脸上,呛得连连咳嗽,手指哆嗦着指向报纸,“朱…朱…太祖爷?!吃…吃辣条?!还…还御批‘香甚’?!准刊?!这…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整个茶楼彻底疯了!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我的老天爷!太祖爷显灵给辣条点赞了?”
“这广告谁想的?绝了!真他娘的绝了!”
“快快快!给我一份!我得拿回去给我家那小子看看,太祖爷都说好的东西!”
“掌柜的!你这茶楼还卖不卖辣条?快上几包!沾沾太祖爷的龙气儿!”
掌柜的早已笑得见牙不见眼,一边指挥伙计赶紧把报纸分发下去,一边高喊:“有有有!熊猫便利店的辣条!本店今日特供!买茶送辣条!先到先得!” 一品香茶楼,瞬间变成了辣条的品鉴会和大型行为艺术现场,喧闹声浪直冲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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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韵坊内院,巨大的“雕龙机括”依旧在不知疲倦地轰鸣,吐纳着雪白的纸张洪流。一万份带着新鲜油墨味的创刊号,在午时未到之前,已经如同长了翅膀,飞向了京师的各个角落。
坊内暂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机器冷却时金属收缩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和学徒们清扫铅灰、整理字模的窸窣声。
柳如是掀开连接内室的一道厚厚蓝布帘子。里面光线稍暗,空间更为宽敞,蒸汽管道在这里汇聚,发出更沉闷的低吼。
蒯祥那高大魁梧的身影正俯在一台更加庞大、结构也更为复杂精密的机器旁。这台机器有着更多的滚轴、更粗壮的连杆、更复杂的齿轮组。几个学徒在他的指挥下,正拿着扳手和铜锤,叮叮当当地进行着最后的紧固调试。空气中弥漫着新铸铁的腥味和润滑油脂的气息。
“蒯大匠,这是?”柳如是走近,好奇地看着这钢铁巨物。它比外面的“雕龙机括”更庞大,也更…流畅?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钢铁巨蟒。
蒯祥闻声直起腰,抹了把脸上的汗和油污,露出一口白牙,笑容里带着自豪:“柳先生来得正好!刚调试完!这叫‘轮转印刷机’!咱东家画的图,我和几个老兄弟琢磨了俩月才弄出来!比外面那老伙计,”他指了指布帘外,“快十倍都不止!以后印报,就跟下雪似的!”
他示意一个学徒启动旁边小锅炉的阀门。低沉的蒸汽嘶鸣声响起,带动着这台新机器的核心——一组巨大的、由多个滚筒精密嵌套组成的轮转系统——开始缓缓转动。速度越来越快,滚轴之间发出低沉而稳定的嗡鸣。
一个学徒将一大卷空白新闻纸装上送纸架。纸张被飞快地“喂”入滚轴之间。
“哗啦啦啦——!”
下一瞬间,柳如是只觉得眼前一花!
印好的报纸,不再是外面机器那样一张张吐出来,而是如同决堤的洪水,如同九天倾泻的瀑布,连绵不绝、气势磅礴地从机器末端奔涌而出!速度之快,数量之多,简直让人窒息!雪白的纸页翻飞,带着墨迹的残影,瞬间就在下方的收集槽里堆起了厚厚一摞!
报纸如雪瀑倾泻!这才是真正的“印刷”!
柳如是看着这近乎恐怖的印刷速度,饶是她心志坚定,也不由得微微张开了嘴,眼中充满了震撼。这速度…这效率…信息将以何等恐怖的方式席卷这个时代?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轮转机刚刚吐出、还带着温热的一小叠报纸似乎有些不同。那不是创刊号的头版样式。她眼疾手快,在报纸落入收集槽前,闪电般伸手抽出了最上面一张。
纸张尺寸略小,抬头用醒目的黑体印着两个大字:
号 外
下面的标题却让柳如是瞬间瞳孔微缩:
“草原白灾初显,牛羊冻毙!漠北诸部异动,粮价暗涌!警惕‘羊毛债’、‘皮货债’连锁崩盘风险!”
内容极其简略,却像几根冰冷的钢针,刺破了眼前这工业奇迹带来的震撼。
柳如是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刀锋般射向旁边正拿着油壶给齿轮上油的蒯祥:“蒯大匠!这号外上的消息,从何而来?草原白灾?漠北异动?‘草原债预警’?如此重大军情,兵部邸报都未见片语!”
蒯祥被问得一愣,放下油壶,挠了挠满是油汗的后脑勺,一脸茫然:“啊?这…这不是刚印出来的?我…我不知道啊柳先生,这机器刚调好,头一遭开印,印的啥内容…得问排字房那边吧?”
柳如是捏着那张还带着机器余温的号外,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纤维的震动,如同她此刻骤然加速的心跳。她转身,大步走向排字房。
排字房里,几个工匠正在收拾铅字。柳如是径直走到负责今日排版的老工匠面前,将那张号外轻轻拍在他面前的铅字架上,声音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王师傅,这号外,谁排的版?消息来源何处?”
老工匠推了推鼻梁上厚厚的水晶磨片眼镜,凑近仔细看了看那张号外,浑浊的眼睛里也闪过一丝惊讶和茫然:“回柳先生话…这…这版不是我排的啊!今日除了创刊号正刊,东家并未吩咐加印号外!这版式…这字体…也不是我们坊里常用的活字…怪哉!”
不是排字房?那这如同预言般的警告,是如何出现在刚刚启动的轮转印刷机上的?
柳如是的心猛地一沉。她捏着那张薄薄的号外纸,仿佛捏着一块滚烫的烙铁。她转身,快步走出排字房,目光在机器轰鸣的工坊内搜寻。
角落里,那个在朝阳门吆喝得最起劲的小报童,正蹲在地上,手脚麻利地将刚刚印好、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京师日报》一份份仔细折叠,再塞进他胸前的熊猫报袋里。他动作熟练,脸上还带着卖光报纸的兴奋红晕。
柳如是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将那张《草原债预警》号外轻轻递到他眼前,目光紧紧锁住他那双机灵的眼睛,声音压得很低:“这上面的消息,你可知从何而来?”
小报童抬起头,看到柳如是手中的号外,脸上也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又露出那种招牌式的、带着点狡黠的笑容。他左右飞快地瞟了一眼,见没人注意这边,才凑近柳如是,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飞快说道:
“柳先生,是东家今儿一大早让人悄悄塞给排字房一个姓张的小学徒的铅版,只吩咐印了五十份,混在头批报纸里带出去了…东家还说了句话…”
“说什么?”柳如是追问。
小报童眨巴着那双黑白分明、透着早慧的眼睛,学着一种老气横秋的腔调,清晰地复述道:
“新闻这玩意儿,就得像咱家那履带车,得跑!得跑在灾祸的前头!等火烧眉毛才报,那叫讣告,不叫新闻!”
说完,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背起装满报纸的沉重报袋,像只灵活的兔子,一溜烟又钻进了机器轰鸣的工坊深处,继续他分发报纸的活计去了。
柳如是独自站在原地,手中捏着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号外纸。轮转印刷机依旧在身后发出低沉而磅礴的轰鸣,雪瀑般的报纸依旧在奔流不息。空气中弥漫着油墨、蒸汽和新鲜纸张的味道。
她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墨韵坊厚重的屋顶,望向北方那片广袤而寒冷的草原。小报童复述的那句话,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反复回荡。
跑在灾祸前头…
这轻飘飘的一张纸,这看似荒诞不经的“草原债预警”,究竟是未卜先知的神来之笔,还是一个足以引爆惊涛骇浪的预言?
她低头,再次看向号外上那几行冰冷的铅字,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丝复杂难明的弧度。这《京师日报》,这墨韵坊,这轰鸣的机器,这十文钱就能买下的喧嚣世界……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