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水倒映出的眼眸里,那片由古老建筑群构成的幻象缓缓沉寂,最终消散无踪。
可那枚烙印在她灵魂深处的图腾徽记,却变得滚烫。
原来,这场席卷全球的天灾,从不是一场无差别的自然浩劫。
它是一场精心策划、跨越时空的精准清算。
一场只针对她,或者说,针对她血脉的……狩猎。
苏清叶缓缓直起身,脸上不见丝毫惊惶,反而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平静。
她花了整整两世才明白,躲藏和被动反击,永远无法终结这场狩猎。
想要活下去,就必须站到明处,成为猎人。
半小时后,灯火网络的临时指挥中心,气氛凝重。
“什么?暂停所有武装行动?”一名负责外围警戒的队长几乎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满脸的不可思议,“清叶姐,严上校的主力虽然被我们打残了,但他们还有近千人的武装!现在是我们乘胜追击的最好时机!”
“没错,”另一名老兵附和道,“他们的士气已经跌到谷底,我们只要再加一把火,守备队就会彻底垮掉!”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苏清叶身上,等待她下达总攻的命令。
然而,苏清叶只是平静地摊开一张城市地图,指尖点在了十七个不同的街区上。
“总攻要打,但不是现在。”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从现在起,灯火网络进入最高行动等级。任务只有一个:筹备‘第一届废土面宴’。”
“面……面宴?”会议室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面面相觑,怀疑自己听错了。
苏清叶无视众人的惊愕,继续说道:“号召我们所有的灯使,动员他们能动员的所有人,收集城里一切可用的食材。一把风干的蘑菇,半袋发了霉但还能吃的面粉,几颗皱巴巴的土豆,什么都可以。三天后,在这十七个地点,同时升起炊烟,煮面。”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语气陡然加重:“规则只有一条:做好的面,必须亲手递给另一个人,不管认不认识,并对他说一句——趁热。”
文秘书的眉头紧紧锁起,指尖在数据终端上飞速敲击着,试图从逻辑和利益角度分析这个匪夷所思的决定。
最终,她抬起头,冷静地提出质疑:“清叶,我理解你想用温情攻势瓦解对方的民心基础,但这更像一场宣传秀,成本太高,风险极大。守备队完全可以趁我们的人员聚集,发动突袭。”
苏清...叶看向她,眼神里没有解释,只有不容置喙的命令:“陆超负责安保。其余人,执行命令。”
三天后,末世废土之上,出现了堪称奇迹的一幕。
黄昏降临,在城市的十七个街区,没有枪声,没有嘶吼,只有一道道久违的炊烟,带着食物的香气,袅袅升起。
陆超果然没有携带任何重武器。
他高大的身躯背着一个巨大的竹筐,里面用厚厚的棉布裹着几十个粗瓷碗,碗里是刚刚出锅,还冒着腾腾热气的手工面条。
他来到破败的东街,在一个摇摇欲坠的单元楼门口停下。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呆呆地守在那里,眼神黯淡无光,仿佛对周围升腾的烟火气毫无所觉。
陆超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从竹筐里小心翼翼地端出一碗面。
面汤清亮,上面撒着几点珍贵的葱花,是专门为老人孩子准备的。
“大娘,”他的声音沉稳而温和,“给您和老爷子端碗面,趁热。”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动了动,视线落在陆超手里的碗上,似乎不敢相信。
屋内传来一阵虚弱的咳嗽声。
陆超将面递到老妇人颤抖的手中,轻声道:“我来吧。”
他走进昏暗的屋子,看到一位瘦骨嶙峋的老人躺在床上,一条腿用木板草草固定着。
“老爷子,今天有葱花,您尝尝。”陆超将老人扶起,把另一碗面递了过去。
老人愣愣地接过,浑浊的目光在葱花上停留了许久,然后颤颤巍巍地挑起一根面条,送进嘴里。
他咀嚼得很慢,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珍馐。
吃着吃着,两行浑浊的老泪突然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滴进面汤里。
“三十年……我三十年没闻过这个味儿了……”老人哽咽着,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闺女……我闺女还在的时候,每次做好面,就爱这么叫我……爸,趁热,今天有葱花……”
一句话,让屋外守着的老妇人也捂住嘴,无声地泣不成声。
同一时间,指挥中心里,文秘书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数据光幕,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理性、怀疑,逐渐变为震惊,最后化为一片深深的骇然。
“东三区,面宴开始后半小时,区域内斗殴、抢劫等恶性事件发生率,下降百分之八十七。”
“南六区,收到匿名举报,指认守备队一处秘密物资仓库位置,举报者身份确认为此前从不与我们接触的底层民众,数量……三十七人!”
“报告!西城门传来消息,有十二名原守备队士兵,主动脱下制服,带着家属……前来投诚!他们说……他们说闻到香味,想家了!”
一条条数据,如同一记记重锤,敲在文秘书的心上。
她终于明白了。苏清叶打的根本不是资源战,甚至不完全是人心战。
这是一场记忆战。
她用一碗最普通的热汤面,唤醒了这些在末世里挣扎得太久,几乎已经忘记自己还是“人”的人们,关于家、关于亲情、关于文明世界里最朴素的温暖记忆。
这种记忆,比任何武器都更具杀伤力。
在城西孤儿院的广场上,哑叔成了最受欢迎的人。
他依旧不能完整地说话,却能哼唱起一段古老而悠扬的山谣。
那调子没有歌词,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每当他哼起这支调子,周围正在吃面的孩子们就会不自觉地安静下来,一个个围拢到他身边。
小芽更是寸步不离地拉着他的衣角,仰着小脸,竟跟着那不成调的旋律,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手,眼中闪烁着纯真的光芒。
文秘书悄悄录下了一段音频,导入分析系统。
当比对结果出来时,屏幕上那条剧烈跳动的红色曲线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
音频的特殊频率,竟然与母井深处水流的共振波形,完全一致!
这根本不是什么山谣!
这是一种失落的召唤之歌,一种专门用于激活特定血脉的古老仪式!
夜色渐深,守备队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终于在无孔不入的面香中彻底崩盘。
一名炊事兵再也无法忍受给长官们做着精米白面,而自己的家人却在外面挨饿。
他怒吼一声,扛起一整锅刚刚炖好的猪肉土豆,竟直接翻墙而出,朝着最近的面宴点狂奔而去。
身后的追兵赶到边界线,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
然而,当那口大锅里飘出的、久违的、浓郁的荤油香气传来时,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
带队的队长死死盯着那锅炖菜,喉结上下滚动,眼中满是挣扎。
许久,他颓然地挥了挥手:“……撤。”
当晚,守备营的地图作战室里爆发了骚乱。
绝望的士兵们冲了进去,却不是为了抢夺武器。
他们疯狂地撕毁墙上所有的作战计划和地图,将那些象征着杀戮与死亡的碎纸,一张张折成了白色的小船。
他们将一只只小白船,顺着营地里的排水沟,放入水中。
那细细的水流,最终将汇入城西的哭崖融雪池。
高塔之上,夜风凛冽。
苏清叶静静地望着脚下这片被星罗棋布的温暖灯火与食物香气笼罩的城市,冰冷的眼眸中,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你说,等春天真的来了,我们能不能也开一家小店?”她轻声问身旁的陆超。
“嗯?”
“就叫‘清叶面馆’。你掌灶,我……我守门。”
陆超笑了。
他脱下自己身上厚实的棉袄,披在了苏清叶单薄的肩上,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行。招牌面就叫‘不怕冷’。”
他顿了顿,补充道:“加双蛋,管够。”
远处,一个小女孩正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把最后一艘纸船放入水中。
夜风将她稚嫩的呢喃送到耳边:“妈妈说,灯亮的地方,就有家。”
风起,街角一丛篝火的火苗猛地向上窜动,瞬间照亮了那艘顺流而下的小纸船底部,用炭笔歪歪扭扭写着的三个小字:
回家了。
这座在末日中沉沦已久的城市,在枪炮都未能征服的绝望里,被一碗面香所救赎。
这一夜,无数人枕着久违的安稳与家的味道沉沉睡去,浑然不知黎明的光,将会在融雪池畔,照亮怎样一番无人预料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