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悄然转入初夏。
绝尘峰上的绿意仿佛在一夜之间变得浓重而恣意,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生命力,将冬日的最后一点残痕彻底吞没。
竹林舒展出宽大油润的新叶,层层叠叠,在日渐炽烈的阳光下泛着饱满的光泽,风过时,簌簌作响,如同无数低语。
今日空气里弥漫着草木蒸腾出的带着青涩,与微腐的湿热气息,沉甸甸地压在峰顶,连远处的山峦也在氤氲水汽中轮廓模糊,透出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与压迫。
苏泓的晨练节奏并未因这闷热天气而改变。他刚结束吐纳,体内那缕暖流运转得愈发顺畅自如。
接着是木剑基础招式练习,汗水沿着他的鬓角不断滑落,青色劲装的后背已洇开片片深色水痕,紧贴在肌肤上,勾勒出少年日渐流畅的身形。
天空不知何时堆起了铅灰色的浓云。山风带着凉意掠过竹梢,远处传来闷雷的轰鸣。空气潮湿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沈忘忧立于主屋廊下,目光沉沉地落在院中那个依旧心无旁骛、挥剑不止的少年身上。
那目光比春日里更沉,更专注,带着一种审度的细致,流连过他因发力而绷紧的背脊线条,汗湿后凌乱的绯墨发丝,以及那双始终清澈专注的眼眸。
当第一滴冰凉的雨点砸在苏泓汗湿的额角时,他正好以软索成功缠住三丈外一截指定的竹枝,腰臂协调发力——
“咔嚓!”
竹枝断裂的清脆声,与天际滚过的一道闷雷几乎重合。
雨点开始变得密集,疏疏落落,却颗颗有力。
“进来。”沈忘忧的声音从廊下传来,清冷依旧,却奇异地穿透了渐起的雨声。
苏泓闻声收势,快步向廊下走去。然而夏日的雨来得又急又猛,就在他距离廊檐尚有数尺时,雨势骤然变大,如同天河倾泻,瞬间织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
他虽然几步抢到廊檐下,但左肩、后背仍不免被急骤的雨帘扫到,淋湿了大片。湿透的青色布料紧贴皮肤,传来微凉的不适感。几缕被打湿的发丝粘在额角脸颊,水珠顺着发梢不断滚落。
两人并肩立于狭窄的廊下,看着眼前这场气势汹汹的暴雨。雨水顺着瓦檐急淌而下,形成一道哗哗作响的水帘,将庐舍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在这被雨幕包裹的狭小空间内,彼此的呼吸声变得清晰可闻。
“气息浮了。”沈忘忧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方才发力断枝那一瞬,求成心切,内息运转有刹那凝滞。得失之心,最易扰动周天平衡。”
苏泓闻言,仔细回味方才的身体感受,确实在成功瞬间心神有了一丝松懈。“是,老师。我记住了。”他点头回应,同时抬手抹去滑到下颌的雨水。
沈忘忧的目光落在他被雨水打湿后更显凌乱的额发和脸颊上。那绯墨色的发丝湿漉漉地贴附在光洁的皮肤上,雨水沿着他流畅的下颌线滑落,没入已被浸湿的衣领。
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在喧嚣的雨声中显得格外凝重。忽然,他转身走向廊下另一侧靠墙处,那里放着几个石锁。
“既然室外练习暂停,便借此物,好生体会何为‘劲’之运用。”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随手提起一个中等大小的石锁,那沉重石锁在他指间稳如磐石。
“劲之运用,并非仅存于剑锋索梢。”他手腕微转,石锁纹丝不动,“周身之力,协调如一,凝而不散,发而不乱,皆可化为无坚不摧之‘劲’。试试看,不用手臂蛮力,仅凭腰腹旋转之势,内息催发之能,将它掷向前方那株老松。”
苏泓依言上前,握住另一个石锁。石质冰冷粗糙,入手沉甸甸的。他沉腰坐马,引导丹田内息与腰身旋转之势相合,随即轻喝一声,将石锁抛出。
石锁歪斜着飞出,在迷蒙雨幕中划出一道笨拙的弧线,距离目标尚远便沉重坠地,溅起一片浑浊水花。
“意未到,劲已先散。”沈忘忧的声音再次响起,穿透哗哗雨幕。他缓步走到苏泓身后,距离瞬间拉近到一个远超平时的范围。
“看仔细。”
话音未落,沈忘忧的右手已轻轻按在苏泓左侧腰胯之上。那触碰隔着被雨水半湿的劲装布料,带着温凉而稳定的体温,以及一股强大内敛的引导力。苏泓背脊下意识地微微绷直,随即放松下来,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教导上。
“力由此发。”沈忘忧的手稳定而有力地引导着苏泓的腰胯做出旋转发力的动作,另一只手虚按在苏泓执握石锁的右臂肘腕处,“非是手臂孤立前推,而是以身为核,脊柱为轴,带动臂膀,再以绵长气息催动。仔细感觉这旋转蓄力之势,”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几乎贴在苏泓的耳侧,“如同缓缓拧紧的弓弦,将全身之力蓄积于一处,再于一瞬间彻底释放。”
苏泓立刻摒除杂念,心神彻底沉浸在那被精准引导的发力感觉中。腰腹核心处的肌群被迫绷紧旋转,体内暖流随之奔涌激荡,一股全新的、更为凝聚的力量感沿着脊椎节节贯通,过肩井,透肘腕,最终导向紧握石锁的指尖。
“就是此刻!”
随着沈忘忧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响起,苏泓本能地依循着那蓄积至巅峰的“势”,腰身猛旋,吐气开声,将手中石锁猛然掷出!
“呼——!”
这一次,石锁破空之声远比上次沉重迅猛,它悍然撕开厚重雨幕,虽未精准击中树干,却携着沛然余威,重重砸在树根旁的泥泞土地上,发出一声闷响,竟生生嵌入湿软地面寸许。
苏泓微微喘息着,看着那深深嵌入土中的石锁,眼中闪过豁然开朗的明悟。“多谢老师。”他转过身诚心道谢。因方才的全力投掷和两人靠近的距离,他的气息尚未平复,脸颊泛着运动后的红晕,额际沁着细密汗珠,与未干的雨水混在一起。
然而那双望向沈忘忧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充满了对新知获得的满足与纯粹的感激。
两人此刻距离极近,在这被厚重雨帘包裹的狭小廊檐下,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带起的微弱气流。
沈忘忧看着少年近在咫尺的、水光淋漓的脸庞,那双纯粹映着喜悦光芒的眼睛,以及因喘息而微微开合的唇。
他按在苏泓腰侧的手尚未完全收回,掌心之下是湿衣紧密包裹着的、少年劲瘦而充满生命活力的腰肢触感,清晰无比,甚至能透过湿冷的布料,感受到那层薄薄肌肉在发力后的微微震颤与热度。
一股陌生而汹涌燥热的气流毫无预兆地自体内深处窜起,如地火奔涌,猛烈地冲击向他苦修多年的剑心。
沈忘忧猛地收回了手,动作快得带起一丝微风。他几乎是本能地向后撤开一步,瞬间拉开了距离。一向平稳的声音,竟带上了一丝极难察觉的沙哑与紧绷:“自行体会。”
说完,不待苏泓回应,白色衣袖在他急切的转身间拂过一个凌乱的弧度,人已步履匆匆地走向主屋,再也没有回头。
“砰”的一声轻响,房门在他身后被迅速合拢,严严实实地将外面的雨幕、水汽,以及廊下那个浑身湿漉、眼神明亮的少年目光,一同关在了门外。
苏泓独自站在廊下,看着眼前紧闭的房门,耳边是永无止境般的雨声。他抬手抹去脸上混合的汗水与雨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又抚过刚才被引导发力的腰腹位置,仔细回味着那玄妙的发力感觉。对于老师突如其来的离去,他并未深思,只当作必要的指导已然结束。
他将这种以身为弓、以气为箭的发力新模式牢牢刻印在脑海中,准备待雨势稍缓,便再寻机会练习巩固。
而在那扇紧闭的门扉之后,沈忘忧背靠着冰凉门板,一向平稳的气息竟显出了几分紊乱。
窗外震耳欲聋的雨声,非但未能驱散他心头的躁意与那突如其来的情潮,反而更像是一场无尽的拷问,猛烈地敲打在他骤然紧绷的神经上。
他闭上眼,浓长的睫羽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试图凝神静气。然而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着少年近在咫尺的水淋淋的脸庞,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眸,腰肢处那清晰烙印般的触感,以及那隔着冰冷雨水也无法忽视的、滚烫的年轻热度。
他修长如玉的手指紧紧扣住身后冰凉的门框,用力至极,连指节都泛出青白色。
心魔……
这二字,如同惊雷,在他混乱的心神中轰然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