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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五,夜。帝都的喧嚣随着更深入静渐渐沉淀,白日里车水马龙的街巷归于沉寂,唯有相府之内,依旧透出一种不同于往日的、隐含躁动的气氛。虽已入夜,府中各处廊下却比平日多挂了几盏明角灯,映照得庭院深深处也少了几分往日的幽暗,仆役们的身影在光影间悄然穿梭,进行着大婚前夕最后的细致准备。空气里,若有若无地飘散着新漆、锦缎和淡淡硫磺(预备鞭炮)混合的气息,一切都指向五日后那场注定震动京华的婚礼。

清韵轩内,烛火通明,却异样安静。白日里试穿繁复嫁衣、佩戴沉重凤冠的喧嚣已然过去,此刻只余下沈清弦独自一人,临窗而立。她已换下那身象征尊荣却也束缚至极的嫁衣,只着一件素净的月白绫缎寝衣,外罩一件银狐裘滚边的软绒斗篷,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披散在肩头,卸去了钗环,更衬得面容清丽绝俗,却也透出几分难得的脆弱与恍惚。

窗棂支开一条缝隙,夜风带着初春的寒意涌入,吹动案头灯烛,光影摇曳。她望着窗外庭院中那些在夜色和灯光下显得格外醒目的红绸点缀,心中百感交集,难以平静。

五日。只剩下五日。

她就要嫁入镇北将军府,成为名正言顺的陆夫人。这场婚姻,始于一场猝不及防的流言风暴,成于皇帝权衡下的赐婚圣旨,更扎根于那对突如其来、身负惊天秘密的孩子所带来的巨大危机之中。最初,于她而言,这更像是一场不得不为的交易,一个在绝境中寻求庇护和联盟的权宜之计。她需要陆北辰的权势来保护孩子,稳住相府;而陆北辰,或许也需要她这位相府千金来平息流言,巩固与沈相的联系。

数月来,他们相隔千里,却通过密信往来,联手应对了一次次凶险的阴谋。从王芷兰的构陷,到父亲的中毒,再到落鹰涧粮草的惊天危机,直至相府内部揪出庶兄沈清柏这条毒蛇……他们之间,从最初的陌生、戒备,到后来的试探、合作,再到如今的默契与信任,关系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想起他深夜潜入清韵轩质问时的冷厉,想起他在陛下面前“认下”孩子时的担当,想起他北境遇伏后信中透露的疲惫与决绝,更想起他在落鹰涧危机中,对她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托付……那个在世人眼中冷硬如铁、杀伐果决的镇北将军,在她面前,似乎渐渐褪去了那层冰冷的铠甲,露出了内里的坚韧、甚至偶尔流露的一丝笨拙的关切。

而自己呢?是从何时起,收到他的密信时会不自觉地加快心跳?是从何时起,会为他在边关的安危而忧心忡忡?又是从何时起,想到即将与他共同生活,心头涌上的不再仅仅是责任和忐忑,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隐秘的期盼?

这份情感,是真?是假?是因共同患难而生出的依赖?还是……在一次次并肩作战中悄然滋长的、更复杂的东西?大婚在即,这份混沌不明的心绪,像一团乱麻,缠绕在心头,让她既期待,又不安。她需要一个答案,不仅是为自己,也是为这段即将开始的婚姻。

正当她心潮起伏之际,门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是林嬷嬷压低的声音:“小姐,歇下了吗?”

沈清弦敛起心神,转身道:“嬷嬷请进。”

林嬷嬷推门而入,脸上带着一丝谨慎而又微妙的神情,走近低声道:“小姐,刚得的消息,陆少帅……一个时辰前已秘密抵京,此刻正在外书房与相爷商议要事。不过……少帅身边的韩青统领,方才悄悄递了话过来……”

沈清弦的心莫名一跳,指尖微微收紧:“什么话?”

林嬷嬷的声音更低了:“韩统领说,少帅……想请小姐方便时,于后园‘听雪亭’一见,说是有……要紧话,需在礼成之前,当面与小姐说清。”

听雪亭?要紧话?礼成之前?

沈清弦的呼吸微微一滞。他竟如此急切?在深夜,以这种近乎隐秘的方式邀见?所谓“要紧话”……会是什么?是婚仪的最后叮嘱?还是……与她心中那份纷乱思绪相关?一股莫名的紧张夹杂着隐隐的期待,瞬间攫住了她。

她沉默片刻,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知道了。回复韩统领,就说……我稍后便去。”

“是。”林嬷嬷应声退下,轻轻带上了房门。

室内重归寂静,沈清弦却觉得自己的心跳声清晰可闻。她走到镜前,看着镜中面颊微染红晕、眼波流转的自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没有重新梳妆,只将披散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绾起,依旧穿着那身寝衣和斗篷,便悄无声息地出了清韵轩,向后园走去。

相府后园占地广阔,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听雪亭位于一片梅林深处,此时虽已过红梅盛期,但几株晚开的白梅和绿萼梅依旧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今夜月色极好,清辉如练,洒落在覆着薄霜的青石板小径和亭顶飞檐上,四周静谧无人,只有风吹过梅枝的细微沙沙声。

远远地,她便看见了那个伫立在亭中的玄色身影。

他背对着她来的方向,身姿挺拔如孤松峭拔,负手而立,仰头望着天际那轮皎洁的明月。月光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背和紧窄的腰身线条,玄色锦袍在清冷月华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夜风拂动他墨色的发丝和袍角,带着一股边关特有的、凛冽而孤寂的气息。仅仅是这样一个背影,便已充满了强大的存在感,让沈清弦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缓,心弦被轻轻拨动。

他似乎听到了她极轻的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

数月边关风霜,在他脸上刻下了更深的痕迹。肤色是常年征战留下的微深,下颌线条愈发冷硬分明,眉宇间积攒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看到她的一刹那,锐利的光芒微微收敛,仿佛寒冰初融,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关切,有审视,有久别重逢的细微波动,甚至……还有一丝与她相似的、不易察觉的紧张?

“你来了。”他开口,声音比记忆中更加低沉沙哑,许是连夜赶路未曾好好休息的缘故,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触动人心。

沈清弦走上亭阶,在他面前三步之遥站定,微微福了一礼:“少帅。” 她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听闻少帅深夜入府,与父亲商议要事,不知……唤清弦前来,有何吩咐?”

陆北辰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专注。从她未施脂粉却清丽难言的面容,到松松绾起的青丝,再到那件裹住纤细身躯的月白斗篷,他的目光缓慢而细致地掠过,仿佛要将此刻她的模样,深深地刻印在心底。这种专注的凝视,让沈清弦感到一丝不自在,脸颊微微发热,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睫。

“吩咐谈不上。”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沉稳,却似乎比平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斟酌,“北境军务已暂告段落,奉旨回京,完婚。方才……确与相爷议过正事,关于大婚仪程及京中防务。”他顿了顿,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转向亭外那株姿态奇崛的老梅,语气变得有些低沉,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艰涩,“只是……婚期在即,有些话,陆某思忖再三,觉得……应在礼成之前,摒去旁人,与你当面言明。”

沈清弦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在斗篷下悄然蜷缩。她预感到,他接下来要说的,或许就是她心中一直徘徊不定的那个答案的关键。

“这门婚事,”陆北辰的声音在寂静的夜中回荡,坦荡得近乎残酷,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真诚,“始于市井流言,成于陛下圣意,更因……澜儿与月儿身负的惊天隐秘,以及你我共同面对的、来自晋王的生死威胁。最初,于陆某而言,确是一场应对危局的权宜之计,是为护他们周全,亦是稳固边关、反击奸佞的必要联盟。”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深邃的眼眸如同不见底的寒潭,却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不瞒你说,当时若另有选择,陆某绝不愿以这种方式,将你——相府千金,本应享有安宁尊荣的你,强行卷入这腥风血雨、步步杀机的漩涡之中。这于你,不公。”

他的坦诚,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沈清弦心中那道自我保护的闸门。她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如此毫无保留地揭开这场婚姻最初那层“协议”的、甚至略带冰冷的底色。这反而让她松了一口气,也……生出了一丝奇异的动容。

“但是,”陆北辰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无比凝重,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誓言般的庄重力量,他向前微微踏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沈清弦能更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淡淡皂角清香与北境风沙气息的温热,也能更清楚地看到他眼中那不容错辨的、炽热而真诚的光芒,“历经王芷兰构陷、相爷中毒、落鹰涧粮草之危,乃至相府内部锄奸……这数月来的生死风波,你之聪慧敏锐、坚韧果决、临危不乱,一次次令陆某刮目相看,心生敬佩。你非困于深闺的柔弱女子,而是智勇双全、能与陆某并肩立于风口浪尖、共抗惊涛骇浪的盟友!”

他的话语铿锵有力,每一个字都砸在沈清弦的心上。他注视着她的眼睛,继续道:“你更是……澜儿与月儿全心依赖、视若亲母的依靠。陆某亲眼所见,你待他们,并非仅仅出于责任,而是发自内心的怜爱与守护。这份情谊,陆某感念于心。”

他停顿了片刻,仿佛在积蓄着最后的勇气,声音低沉下去,却愈发清晰入耳,直抵人心:“陆北辰一生,戎马倥偬,自幼习武,少年从军,十数年来,枕戈待旦,见惯了沙场白骨,刀光剑影中求存,心中所念,唯有保境安民,尽忠职守。儿女情长,于我曾是遥远乃至……陌生的字眼。我曾以为,此生或许便如此与长剑战马为伴,了此一生。”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那些金戈铁马的岁月,随即又迅速聚焦,牢牢锁住沈清弦的双眸,那眼神深处,涌动着她从未见过的、复杂而汹涌的情感:“然,命运弄人,亦或许……是天意使然,将你,将那两个孩子,带到了我的生命之中。这一切的阴差阳错,一切的艰难险阻,如今回首望去,竟让陆某觉得……或许是命运给予的一份,意想不到的馈赠。”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满园的梅香与此刻决绝的心意一同吸入肺腑,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然,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问道:“沈清弦,今日,在此月下,陆某并非以镇北将军的身份,亦非因一纸婚约的责任或圣旨的压迫,而是仅仅作为一个名唤陆北辰的男子,想问你一句——”

他目光灼灼,如烈火般炙烤着她的灵魂:“若撇开那些纷繁复杂的缘由,抛开澜儿月儿的牵绊,只论你我二人,你可愿……真心嫁我为妻?并非联盟,并非权宜,而是以夫妻之名,结两姓之好,此生荣辱与共,生死相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夜空寂寥,月光如水银泻地,梅香暗浮。周遭万籁俱寂,仿佛连风都停止了呼吸,唯有他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和她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沈清弦望着他,望着这个曾让她觉得如同冰山般遥远、难以接近的男子,此刻却卸下了所有的骄傲与冷硬,如此真切、如此坦诚、甚至带着几分笨拙的紧张,站在她面前,剖开内心,询问一个关于“真心”的答案。他话语中的重量,眼中的期盼,以及那份摒弃了所有外在因素、只回归到“陆北辰”与“沈清弦”这两个人本身的纯粹,像一股汹涌而温暖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她心中最后一道犹疑与不安的堤坝,将她彻底淹没。

数月来的点点滴滴,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飞速掠过。他最初的震惊与克制,他面对流言时的担当,他在北境运筹帷幄的果决,他信中字里行间逐渐增加的信任与关切,他在落鹰涧危机中对她情报的全然倚重……原来,在那些紧张、危险甚至血腥的日子里,那份始于“协议”和“无奈”的关系,早已在一次次并肩作战、生死相托中,悄然生根、发芽,悄然滋长出连她自己都未曾及时察觉的、名为“情愫”的藤蔓,悄然缠绕住了彼此的心。

眼眶微微发热,有湿意涌上。她垂下眼睫,试图掩饰瞬间的失态,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再抬起眼时,眸中已是一片被泪水洗刷过的、清澈见底的坚定,映着皎洁的月光,熠熠生辉。她没有立刻回答他那沉甸甸的问话,而是轻轻吸了吸鼻子,唇角微微扬起一抹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带着些许泪意的弧度,轻声反问道:“少帅可知,清弦最初应下这门婚事,亦是为孩儿寻一安身立命之所,为父亲分忧,为相府求一安稳,亦是……在当时那般境地下,别无选择中的同盟之选?”

陆北辰眸光微凝,深深地看着她,点了点头,声音低沉:“我知。” 他明白,她需要同样的坦诚作为回应。

沈清弦唇角的笑意深了些许,那笑意中带着释然,带着一丝历经磨难后的沧桑,更带着一种确认心意的明亮。她微微前倾,仰头看着他,月光在她清澈的眸子里洒下细碎而璀璨的光芒,声音轻柔却如同玉石相击,清晰无比地传入他耳中:“可如今,历经这许多,清弦却觉得,此生能与少帅并肩而行,共度余生,并非全然是‘别无选择’。”

她顿了顿,仿佛在品味着这句话的重量,然后继续道,语气温柔而坚定:“或许……亦是清弦之幸。”

没有海誓山盟的炽热,没有浓情蜜意的缠绵,只有一句“清弦之幸”,却如同最郑重的承诺,瞬间抚平了陆北辰心中所有的不确定与忐忑。

她望着他眼中骤然亮起的光芒,仿佛星辰坠入寒潭,驱散了所有阴霾,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勇气和安宁,终于将最后的话说出了口:“纵然前路荆棘遍布,风雨如晦,清弦亦……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

这四个字,轻如羽毛,却重逾千斤。它包含了认可,包含了信任,更包含了那份悄然滋生、此刻终于确认无疑的情意。

陆北辰紧绷的下颌线条骤然松弛,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有星河倾泻,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释然、深沉喜悦与无比满足的情绪在他眼中汹涌澎湃,几乎要满溢出来。他喉结滚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个低沉而有力的字:

“好。”

千言万语,尽在这一字之中。

他伸出手,动作有些迟疑,似乎想握住她的柔荑,却又因着礼数和她此刻略显单薄的衣着而顿在半空。最终,他的指尖只是极其克制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过她斗篷肩头沾染的一片被夜风吹落的、洁白的花瓣。那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一场易醒的美梦,却带着无比的珍视。

指尖传来的细微触感,如同电流般划过沈清弦的心尖,让她脸颊绯红,心跳再次失控。她没有躲闪,只是微微低下了头,耳根染上一抹胭脂色。

两人相视无言,亭中一片静谧。月光温柔地笼罩着他们,将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仿佛本就一体。许多未尽之言,已在不言中。周围的寒意仿佛被这无声的暖流驱散,只剩下彼此眼中确认的心意和那份沉甸甸的、共同面对未来一切的决心。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密与默契,在空气中悄然流淌。

过了许久,陆北辰才率先打破沉默,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却多了几分显而易见的柔和:“京中局势依旧复杂,晋王经此连番挫败,绝不会善罢甘休,恐有更恶毒的后招。大婚之后,你我将一同入住帅府。那里……虽是我的根基,但经此一事,也难保没有藏得更深的隐患。惊澜之前的预警,不可不防。”

“我明白。”沈清弦点头,声音也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安定的力量,“我会尽快熟悉府中事务,澜儿和月儿,我也会照顾好,绝不会让内宅之事扰你心神。”

“有你在,我放心。”陆北辰看着她,眼中是全然的、毫无保留的信任。这简单的四个字,比任何赞美都更让她感到踏实。

又静默片刻,月光悄然偏移。陆北辰道:“夜色已深,露重风寒,你穿得单薄,早些回去歇息。保重身体。”他的叮嘱自然而关切。

“好。”沈清弦轻声应道。

陆北辰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将此刻月光下她清丽温婉的模样牢牢刻入灵魂深处,然后毅然转身,玄色身影很快融入梅林小径的阴影之中,步伐稳健,却比来时似乎轻快了许多。

沈清弦独自站在亭中,望着他身影消失的方向,许久没有动弹。夜风拂过,带来阵阵梅香,她轻轻抚上自己的心口,那里,一颗心正有力地、温暖地跳动着,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安定、踏实以及一种对未来的清晰期盼。

假戏真做,盟约成真。始于无奈与算计的婚姻,终究在月下梅影中,淬炼出了真心的光芒。前路或许依旧遍布荆棘,暗箭难防,但至少,从此风雨同行,她不再是独自一人。

月色清冷依旧,她的心底,却已是春暖花开,一片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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