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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缠绵,淅淅沥沥,时断时续地下了两三日,未有停歇之意。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将整个相府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灰蒙蒙的水汽之中。庭院内的青石板路被雨水反复冲刷,光可鉴人,倒映着廊庑黯淡的轮廓和偶尔快步走过的、撑着油纸伞的仆役身影。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草木腐烂与湿冷石材混合的独特气息,沁入肌骨,带着深秋特有的、令人无处遁形的阴寒。

沈清弦端坐于清韵轩内室临窗的那张紫檀木嵌螺钿美人榻上,身下垫着柔软的秋香色锦褥,手中虽捧着一卷摊开的《战国策》,目光却并未聚焦于那些纵横捭阖、充满机锋的古老文字之上。她的视线穿透半开的支摘窗,有些失神地落在窗外那被绵密雨丝模糊了的庭院景致——芭蕉宽大的叶片被雨水洗得碧绿油亮,不堪重负地微微低垂,积蓄的雨水时而顺着叶脉滑落,滴答一声,砸在下方的青苔上,碎裂成无数细小的水珠。雨声并不喧嚣,反而有种单调的、催人欲睡的静谧,但这静谧之下,涌动着的是唯有她自己才能清晰感知的、如同地下暗河般汹涌的焦虑与筹谋。

自那日收到北境那封言辞简洁、却重若千钧的回信后,沈清弦的心弦非但未曾有片刻松弛,反而绷得更紧,如同拉满的弓弦。陆北辰的回应,如同在无边无际的黑暗迷雾中,骤然点亮的一盏风灯,光线虽微弱摇曳,却真切地指明了某个方向,让她确认了自己并非全然在黑暗中盲目摸索。然而,这灯光也同时照亮了前路的嶙峋陡峭与潜藏在阴影深处的致命陷阱。她深知,自己绝不能仅仅满足于建立起这条脆弱、低效且充满未知风险的沟通渠道。她必须为远在北境、独撑危局的那位潜在盟友,提供更实质、更精准、更具前瞻性的信息支援,帮助他洞察先机,防范那可能从任何角度射来的冷箭。而若要获取更深层、更核心的机密,单凭林嬷嬷所掌握的那些混迹于三教九流、能力有限的市井眼线,已然是力有未逮,甚至继续深入探查,极可能打草惊蛇,引来灭顶之灾。她需要更强大的力量介入,需要能触及权力核心、翻阅机密卷宗的触角。

而这触角,最直接、最有效,却也最危险的来源,无疑便是她的父亲,当朝宰相沈文渊。如何在不暴露自身真实意图、不引火烧身的前提下,巧妙地引导这位洞察力惊人、天性多疑的掌权者,将相府那庞大而高效的资源网络,不着痕迹地导向对王明远的深入调查,成为沈清弦这几日闭门不出、反复推演的核心课题。这无异于在万丈深渊之上走钢丝,每一步都需计算精准,落子无声,任何一丝一毫的失误,都可能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机会,在她耐心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等待中,终于悄然来临。

这日傍晚,连绵的雨势难得地歇了片刻,但天空依旧阴沉如铅,压得人喘不过气。沈文渊下朝回府的时间比平日稍早了一些,他未着官服,只穿了一身深灰色的家常锦袍,但眉宇间笼罩的那层挥之不去的沉郁与疲惫,却比往日更重了几分。他未像往常一样,径直前往外书房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公文之中,而是罕见地先转道去了寿安堂看望老夫人,在内室停留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方才缓步踱出,朝着松涛斋的方向行去。即便隔着一段距离,沈清弦也能从父亲比平日略显沉重的步伐和微微佝偻的背影中,感受到一股非同寻常的凝重气息。

沈清弦在心中飞速盘算着,时机稍纵即逝。她立刻吩咐小厨房,将早已用文火慢炖了整日的虫草鹧鸪汤盛入温玉盅,用锦袱包裹严实,亲自端了,带着一身若有似无的药材清香与汤品的热气,来到了松涛斋那扇终日紧闭的紫檀木门外。廊下伺候的心腹小厮见是大小姐,无声地躬身行礼,并未如常通传,这是沈文渊早先吩咐过的,大小姐送汤药不必阻拦。沈清弦在门外略站了站,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弥漫在潮湿空气中的压抑感也一并吸入肺中,再缓缓吐出,借此敛去眼中所有可能外露的情绪,只余下纯粹的女儿对父亲的关切与温顺。她抬手,用指节轻轻叩响了冰凉的门扉,声音在空旷的廊下显得格外清晰。

“父亲,秋雨湿寒,女儿炖了盅汤,给您驱驱寒气。”她的声音透过厚重的门板传来,清越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柔婉,不疾不徐。

室内静默了一瞬,只听得见更漏滴答的细微声响,随即传来沈文渊略显沙哑、带着浓浓倦意的声音:“进来。”

沈清弦应声推门而入。书房内只在内间书案上点了一盏孤灯,光线昏黄,将沈文渊伏案的身影在身后墙壁上投下一道巨大而扭曲的影子,更添几分压抑。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锭与上好檀香混合的沉郁气息。她步履轻盈地走到书案旁,将手中温玉盅轻轻放在堆积如山的奏疏旁一个不碍事的角落,氤氲的热气带着虫草与鹧鸪特有的醇厚香气袅袅升起,试图驱散一室清冷。

“放那儿吧。”沈文渊并未抬头,目光仍死死锁在摊开的一份奏疏抄本上,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左手无意识地、用力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显然朝中遇到了极为棘手的烦心事,让他心力交瘁。

沈清弦并未如往常般放下汤盅便悄然退下,而是垂手静立在一旁,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书案上那份奏疏的标题——似乎与漕运粮饷的调配争议相关。她心中微动,耐心等待了片刻,直到感觉父亲因她的停留而略微分神时,方轻声开口,语气带着毫不作伪的担忧:“父亲面色倦怠,眼下都有青影了,可是近日朝中……又有让父亲为难劳神之事?”她问得小心翼翼,完全是一个不谙政事、只知关心父亲身体的女儿模样。

沈文渊这才抬眸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依旧锐利,带着惯有的审视,但或许是因为连日的疲惫削弱了警惕,或许是因为面对的是看似从不干政的嫡亲女儿,那审视中少了几分平日的穿透力,多了些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烦躁。他放下揉着太阳穴的手,身体向后重重靠在黄花梨木大师椅的椅背上,长长地、带着胸腔共鸣地吁出一口浊气,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像是积郁难舒,需要找一个无关紧要的宣泄口般,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诮,低声道:“国库空虚,寅吃卯粮,各方却都伸着手要钱。边关要增饷筑城,漕运要疏浚河道,东南水患要赈济,西北旱情要缓解……哪一项不是吞金的窟窿?户部那些人,整日里就知道哭穷!这个侍郎道艰难,那个郎中诉不易,仿佛偌大个朝廷,亿兆黎民的生计,就靠他们王侍郎一个能臣支撑了!”他的话语中带着明显的不耐与压抑的怒火。

王侍郎!父亲主动提到了王明远!而且语气中的不满几乎溢于言表!

沈清弦心中剧震,仿佛听到了期待已久的发令枪响。但她面上丝毫不露端倪,只微微蹙起秀眉,露出一副恰到好处的、混合着天真与困惑的神情,顺着父亲的话锋,用一种试图理解又难以理解的语气接道:“女儿虽深处闺阁,不懂朝堂大事,但也时常听人说起,户部王侍郎精明强干,政绩斐然,是陛下倚重的能臣。想必……他必是殚精竭虑,为君分忧的。只是……这天下钱粮之事,千头万绪,牵一发而动全身,或许……王侍郎也真有他的难处?”她先扬后抑,看似在替王明远解释,实则巧妙地将话题引向更深层的原因探询,引导父亲去思考王明远“难处”背后的真相。

沈文渊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冷意的哼声:“殚精竭虑?哼,他王明远自然是‘殚精竭虑’!只是这番心血,究竟耗在了何处,是为了朝廷公器,还是为了某些见不得光的私利,那就未必可知了!” 这话已是相当重了,近乎直指其心有私,显见沈文渊对王明远的不满和怀疑,已然积累到了一个临界点。

沈清弦心念电转,知道火候已到,若再深入追问王明远的具体不是,反而会引起父亲这位老练政客的警惕。她必须转换角度,用更迂回、更不易察觉的方式,加固父亲心中的疑窦。她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懵懂与对家事的担忧,轻轻将话题引开,语气带着些许不安:“朝政大事,女儿不敢妄议。只是……女儿前两日去给母亲请安,听在跟前伺候的周嬷嬷偶然说起,母亲近几日夜里总睡不安稳,时常被噩梦惊醒,说是……总梦见些不好的景象,恍惚间像是与人争执不休,或是见到些模糊的黑影在眼前晃动……周嬷嬷宽慰说或是秋日燥热、心火上升所致,但女儿听着,心中总有些惴惴不安。” 她巧妙地将话题从敏感的朝政引向看似无关的内宅琐事,却在不经意间,埋下了“争执”、“黑影”这些容易引发负面联想的意象。

沈文渊果然被吸引了注意,眉头皱得更紧,身体也微微坐直了些:“母亲近日精神是恹恹的,太医来请了脉,也只说是思虑劳心,开了些安神的方子。怎会梦到这些不祥之兆?” 他对老夫人的健康状况极为上心,此事显然触动了他。

沈清弦做出努力回忆的模样,纤长的手指轻轻绞着帕子,迟疑道:“周嬷嬷也说不上来具体缘由,只恍惚听得母亲梦中呓语,似有‘账目不清’、‘亏空难补’、‘黑影幢幢逼人’等零星词语……女儿想着,或许是母亲日间听了些府中或外面的烦心琐事,积在了心里,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 她极为自然地将“账目不清”、“亏空难补”这两个与户部职权、财政状况紧密相关的、极其敏感的词语,混在对祖母梦魇的关切叙述中,轻描淡写地抛了出来,仿佛只是复述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

“账目不清?亏空难补?”沈文渊敏锐至极的神经立刻被这两个词拨动,眼中一丝凌厉的精光乍现即隐。他身为当朝宰相,总理阴阳,对数字、账目、钱粮有着近乎本能的敏感与警惕。这两个词,结合他方才对王明远的不满,以及老夫人“梦中黑影逼人”的不祥意象,无疑在他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和联想。但他城府极深,并未在女儿面前表露分毫,只将身体重新靠回椅背,抬手捏了捏鼻梁,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淡淡道:“嗯,知道了。明日我再让太医来好好请个脉,换个方子。你且下去吧,汤……我等下便用。”

“是,那女儿不打扰父亲了。父亲也请早些歇息,保重身体要紧。”沈清弦知道今日所能达到的效果已臻至境,再多言一字都属画蛇添足,甚至可能引起反效果。她恭敬地行了一礼,步履平稳地退出了书房,轻轻带上了房门。

走出松涛斋,秋夜带着雨意的寒凉之气扑面而来,激得她微微一颤,这才发觉自己的背心竟已被一层细密的冷汗濡湿,紧紧贴着肌肤,带来一阵冰凉的黏腻感。方才那短短不到一炷香的对话,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每一步都如在刀尖上起舞,言辞机锋暗藏,心理较量无声。她成功地在多疑的父亲心中,埋下了一颗关键的怀疑种子——王明远可能不仅在明面上“哭穷”掣肘,其管辖的户部账目深处,或许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污秽与巨大的亏空,甚至其行径已引发不祥之兆,连累内宅不安。这足以促使本就对王明远心生警惕的父亲,动用相府那深不可测的暗中力量,去进行更深入、更隐秘的调查。

接下来的几日,沈清弦即便深居清韵轩,也能清晰地感受到相府内弥漫的那种无声的、却愈发紧张的张力。沈文渊待在松涛斋的时间明显更长了,书房内的灯火常常亮至深夜。偶尔,会有几位身着普通棉布长衫、看似寻常但眼神精干、步履沉稳的生面孔,被沈福管家悄无声息地从侧门引入,在书房内密谈许久,方才又悄无声息地离去,如同滴入大海的水珠,未泛起丝毫涟漪。管家沈福往来奔走的脚步也似乎比平日更显匆忙急促,脸上常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凝重。虽然一切都在极度保密的状态下进行,但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无形压力,沈清弦能异常清晰地感知到。

她知道,父亲已经被触动,那台庞大的、属于宰相的权力机器,已经在她不着痕迹的引导下,开始缓缓启动,调查的矛头,正直指户部侍郎王明远那看似固若金汤的堡垒。

而她,则需要更加耐心地等待结果,并时刻准备着接收和利用这些可能打破僵局、甚至扭转乾坤的关键信息。与此同时,她并未放松对静心斋那对特殊孩提的密切关注。惊澜近几日显得格外沉默,常常独自抱膝坐在窗边,望着北方灰蒙蒙的天空出神,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时而掠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忧色。明月则变得有些黏人,夜里偶尔会从睡梦中惊醒,小声啜泣,嘟囔着“冷冷的石头压着心口”和“很大的黑色鸟儿在叫”。孩子们身上愈发明显的不安征兆,如同不断敲响的警钟,让沈清弦心中的紧迫感如影随形,愈发沉重。

山雨欲来,狂风已起于青萍之末。她布下的暗棋已然落下,棋盘之上的风云,即将为之变色。而她已经能感觉到,脚下的大地,正传来隐隐的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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