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童想着方才情形,越想就愈发不甘心。
走出好一段路后,感觉到身后人的脚步声停在了原地,才将兜帽摘了,犹豫了片刻后才回头看去。
谢廊无立于河边,不肯再动,遮目红绸垂落而下,同他身上赤色喜服交叠在一处,浑然而成几分诡色,瞧不出半分活人气息。
引童看着他,脸皱成一团,想起方才大人说的那句“莫要回头”,心中莫名打鼓
“你在看什么?”
引童此话刚出,目光又落至他面上红绸上,又觉得自己当真想的太多。
一根引魂香燃尽,他便目不能视,口不能言,神思空洞,徒留一副漂亮的皮囊为他所借用。
引童快步上前,想要看清他是如何情况。
却见他目光落于河面上,乌沉沉的河水平静得无声无息,此地阴气这样重,却起不得半分波澜。
引童皱了皱眉,整张脸滑稽地扭作一处,他可是知道这河水是什么。
酆都城引弱水流进内城,也是鬼差来往阴间人世之契机。
众鬼夜行之日,若开的是死门,便有小鬼被抓走,投入弱水中炼作养魂肥料。
此处的内城河中所流的这些,必定就是弱水了。
像他这种小鬼若真掉了进去,可是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的。
引童抖了抖,不敢上前,只在几步后方招手道,“莫要站在那处,快些同我离开!”
谢廊无似若未闻,未有动作。
引童眉间皱眉更深,却又不能将其丢在此处,又拖了好一会儿,实在没法,便上前去拉他。
他方一走至河边,就感觉衣角下摆一沉。
他低下头,只见河面下探出一只苍白的小手,抓紧他便往河中方向拉去。
引童大惊失色,连忙想要后退,湿淋淋的河水将他的衣袍底部浸透了去,他生怕碰着半点,便急忙要开始脱去自己的长袍。
而那手已从河水中探出至小臂处,苍白纤细,抓紧他的脚踝处,将他扯倒摔倒在地。
引童龇牙咧嘴,此时已顾不得一旁的谢廊无,挣扎着起身便要往外跑。
只是还未跑两步,脚上却又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去,使得整个人又在河边滚作一团。
好在他身形矮,顺着此地滚下去也并不快,不过翻滚几下便停住了身影。
并未直接摔到河中去。
引童趴在地上呼痛,面上表情狰狞,恶狠狠地看向一旁那个绊倒他的玩意儿。
一块碧色勾玉,散发莹莹幽光,斜斜插入湿软的河边土地中,其上还明显滴落几滴乌沉的水滴,显然刚从河中捞出不久。
引童不敢直接去拿,便脱了外袍,隔着兜帽想去抓它。
只是还未碰到它,后颈处便一阵透骨凉意贴来,叫他半点不敢再动。
他微微侧目,却见那块勾玉不知何时已抵住他的皮肉,而握着它的那只苍白的手。
他倏而回头,满目惊惶,结结巴巴地讨好道,“大,大人……”
“您不是先行带人离开了么……怎么又追到此处了……”
圭玉弯了弯眼,月色下阴沉双目透不得一点光,打量着他的神情,轻笑着说道,“你怎知我不会来?”
引童心口寒意升腾而起,匆忙瞥过一旁的谢廊无,见他仍站在那处未动也无反应,目光下移又落于他手中的如意称上。
他咽了咽口水,此种情形也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大人您可莫要逗弄小人了……您既将那根梨花如意称留下未带走,难道不是同意由我引路做了这笔交易了意思么……”
闻及此,圭玉冷笑一声,语气冷幽幽的,“我瞧你视这如意称十分熟悉,你又是从何处得知这些的?你这引童身份又是经谁授意?”
引童神色茫然,听的出她话中冷意,一下子便慌了神,生怕她一个不留神便真对他动手,连忙说道,“我不过是听从乐桐大人的命令,给带有梨木如意称之人作引路鬼,可没有半点异心!”
“大人将它留下,我自然便以为这交易成了。”
“大人能得到这个,难不成不是从乐桐大人手中得到的吗?”
“我句句皆是真话,真没有半点隐瞒啊大人!”
谁知他这话说完,圭玉的脸色却不见半点缓和,反而挑了挑眉,讥笑道,“当真如此?”
“那你为何不将人带去给那人,而是转而带到了这里?”
“我可听闻开生门有狐狸迎亲,招生魂渡过弱水,去阴间等待往生。”
“今夜并无众鬼夜行,也不得生门开启,你却将人带至这里,是想作何用处?”
圭玉掐住他的后颈,将他往河水边拖了拖,语气微微上挑,似是当真不解,“可也与你口中的那乐桐大人相关?”
引童听得她这一句句,头脑一阵发晕,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辩驳。
被拖至河边,还未碰着任何东西,便自行又起了一身冷汗。
看他如此滑稽模样,圭玉垂目,又笑了笑,“你所想不过想私自带人求得那鬼王欢喜嘉奖,能够破例送你去往生,可是如此?”
引童垂着头,又抖了抖。
圭玉自知他是无话可说,这些阴物修行不见得如何好,使些小手段惯会作的。
又实在欺软怕硬,一口一个大人叫的嘴甜,实则背后行事阴毒,光凭嘴上功夫是如何也教化不了的。
实在是对没有道德的人说再多也无用,是非要抓着威胁一二才肯记住的。
引童不敢抬头,卸下周边防备,一张脸上已满是视死如归,“大人既已瞧出我意图,现下要如何?”
圭玉松开他,将他丢至一旁,随口应声道,“那要看你想去哪里了,若是送回你口中的乐桐大人那处,你犯此种禁忌忌讳,想来下场也落不得好。”
“若是送至鬼王那处,恐怕也就是丢于弱水中喂鱼。”
“虽说左右都不过是魂飞魄散,如何死都一样,但既是关乎你自己,那便由你自己来选吧。”
“大人!”引童哭丧着脸伏倒在地,伸手抓向她的衣摆,再不敢装作不在意模样,哀求道,“我先前第一次见着大人时,便觉得大人模样仙气飘飘,瞧着便慈悲心肠,定是不能眼睁睁看我落得那般可怜下场的。”
“鬼话连篇。”圭玉脸僵了僵,忍不住踢了他一脚,她长成如何模样她自己不清楚?
这小鬼还非要戳她痛处。
引童抹了把泪,在她面前哀嚎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将这地嚎得犹如怨鬼哭坟,十分刺耳难听。
圭玉听得实在烦了,摘下发间银铃,扔给他。
引童连忙接住,捧在手心,又抽泣几声后可怜巴巴地看向她,“大人?”
“回去找那鬼王,若她朝你动手,便将这玩意儿递给她,保你无忧。”
引童眼睛亮了亮,手忙脚乱将银铃收好,又听见她慢悠悠说道。
“我要你替我看顾好谢朝辞,待天亮后我在此处的事解决完了之后,你将他安全带回客栈中。”
引童踌躇片刻后,小心抬眼看她,问道,“大人……我若真去了,当真能活到那时吗?”
“不知道。”圭玉勾了勾唇,眼中却无半分笑意,认真看他,“只是——若你不去,那便定然活不过此时。”
引童摆出一张苦笑脸,连忙起身,将丢至一旁的披风裹好,跌跌撞撞往来处跑。
圭玉站在他身后,直至他飘得瞧不见影子了才别开视线,看向河边的人。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未直接走过去。
她在弱水中泡了太久,周身寒气比之阴气有过之而无不及,不好同活人直接接触。
若不是她这具身体本就特殊些,又将泱泱的勾玉借走,但凭她自己,想要应付那引童并不容易。
她远远看着他,打量着他的模样,实在是极少见他穿如此浓妍的服饰,有些新奇。
就是那覆目红绸有些碍眼,将整张脸遮去了许多,她并不喜欢。
站在原地借由勾玉将身上湿冷气散了散,圭玉才朝他走去。
她悄悄思忖着,这引魂香并无解药,暂时失魂一般情况下也捱不过多久,天亮之前定能自行解去。
只是现下又该如何将人带离此处……
她想了想,看向他握于手中的如意称,心中有了主意,若要不碰着活人又要带他走,便只能借由这个了。
她站在他面前,抬头看他,碎碎念道,“我要去见一个人,你若要同我一起走,便要乖乖跟着我,师父此时可没法抱着你走。”
说罢,她便伸手去牵那如意称的另一端,未曾想到方一碰着,谢廊无却放开了手。
圭玉疑惑地看着他,难不成他有意识?
她思索片刻,将那如意称放置在一旁,小心靠近他,绕于他的身后,替他解去眼上红绸。
红绸被风刮起,于她掌心滑落而去,半截落于弱水中,圭玉想去抓时已来不及。
待她再抬目时,瞧着他穿着这一身的完整模样,眼中空洞无生色,又忍不住想起往日里听过的对那些艳鬼的描述。
[对镜描白瓷,双目琉璃冷如霜]
[原是枯骨披新妆]
圭玉晃了晃脑袋,分明他的眼中神色空洞,方才出神时却莫名感觉到一股极强的窥视感。
她又将如意称朝他面前推了推,同他商量道,“既已这般模样,怎的对师父气性还能这样大?”
与其说是商量,不如说是在自说自话。
见他无动于衷,圭玉十分愁,若真将人丢在此处被别的小鬼捡去了可又如何是好。
忽而,她的手腕上一紧。
圭玉低头看去,见他伸出手隔着衣裳抓住了她,力度很大险些让她未拿稳手中的如意称。
她挣扎了片刻,无奈地摇了摇头。
引童下药的剂量是不是大了些,叫他抓着如意称都能抓错。
总不能是被毒傻了吧……她可治不了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