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隘口处那几点摇曳的火光,不再是远方威胁的象征,而是近在咫尺的审判之光。它们如同悬在三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每一次晃动,都映出搜捕者狰狞的面孔和猎犬兴奋的獠牙。犬吠声由远及近,交织着男人粗野的吆喝和皮靴碾过碎石的刺耳声响,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正缓缓收拢。

王小山的脸在摇曳的火光映照下,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惨白如同一张揉皱的旧纸。他的嘴唇哆嗦着,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发出“咯咯”的轻响,在这死寂的片刻里,这声音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心悸。他死死攥住林国栋的衣角,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哭腔和绝望的颤栗:“国栋叔……芳婶……完了……路……路断了!他们……他们把前后都堵死了!”

林国栋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沉入冰窖的最底层。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怀中那本硬皮笔记本的棱角,如同最后的救命稻草,狠狠硌在他的胸口,带来一丝尖锐而真实的痛感,对抗着席卷而来的、令人窒息的恐惧。他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却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是谁?……谁泄的密?”

“不知道……不知道啊!”王小山绝望地摇头,冷汗混着不知是露水还是泪水,从他额角滑落,“是张技术员!一定是他!只有他……他能在合作社安插眼线!芳婶……芳婶你……”

他的话音未落,周芳的身体剧烈地一颤,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带着哭音的惊呼。一缕混着泥土和血腥味的犬吠声,如同跗骨之蛆,从他们藏身的灌木丛侧翼幽幽传来,越来越清晰!

“他们……他们闻到味儿了!”周芳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身体软得像一滩烂泥,几乎要从林国栋的臂弯里滑落。

就在这千钧一发、万念俱灰的瞬间,王小山眼中猛地爆出一丝近乎疯狂的光芒!那是一种被逼入绝境的幼兽,在撕咬前最后的、决绝的凶光。他猛地挣脱林国栋,用尽全身力气指向左侧那片在黑暗中如同巨人狰狞面孔的陡峭岩壁,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那边!岩壁中间!有个老猎户留下的避雨洞!洞口被老藤遮得严严实实!快!跟我来!”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理智。三人顾不上荆棘撕扯皮肉的剧痛,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冲向那片冰冷的岩壁。王小山率先用手指抠进石缝,奋力扒开一丛看似密不透风、实则根部早已腐朽松动的老藤。藤蔓分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泥土和腐朽气息的阴风扑面而来,露出一个仅容一人侧身勉强挤入的、黑黢黢的狭窄缝隙。

“进去!”王小山低吼一声,几乎是先将周芳狠狠推了进去,随后自己和林国栋也狼狈不堪地挤入。进去的刹那,他拼尽全力将外面的藤蔓猛地向内一拉,恢复了原状,将三人与外界的追兵彻底隔绝。

洞内狭小逼仄,三人只能蜷缩着紧贴在一起,连呼吸的空间都异常奢侈。岩壁冰冷潮湿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衣衫,如同一根根冰针,直刺骨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泥土腥气和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死亡的腐朽味道。他们大气不敢出,只能听到彼此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如同急促的战鼓,以及从喉咙深处挤压出的、压抑到极致的粗重喘息。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洞外,杂乱的脚步声和猎犬狂躁的吠叫几乎已经到了洞口!手电筒刺眼的光柱如同舞台的追光灯,一遍遍地在岩壁和藤蔓上扫射,冰冷而残酷。有几束光甚至穿透了藤蔓的缝隙,在洞内投下晃动的、如同鬼魅窥伺般的光斑,掠过三人写满惊惧和绝望的脸。

“血!他娘的!这儿有新鲜的血迹!”一个粗嘎的、带着明显戾气的男人声音在外面响起,充满了发现线索的得意和残忍。是周芳在慌乱中被尖锐的岩石棱角划破手臂时,滴落的血!

“妈的!肯定就藏在这附近!给老子仔细搜!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三个合作社的蛀虫给揪出来!”另一个声音怒吼着,伴随着猎犬更加狂躁、更加近在咫尺的吠叫,那声音仿佛下一秒就要穿透藤蔓,扑到他们脸上。

脚步声就在洞口徘徊,踩在碎石枯叶上的“沙沙”声清晰可闻。林国栋甚至能清晰地听到搜捕者沉重的呼吸声,以及他们用枪托或棍子胡乱捅刺藤蔓的闷响。他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几乎要跳出胸腔。周芳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身体抖得像筛糠,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他的衣襟。王小山则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大腿肉里,渗出血丝,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却又燃烧着一种即将破釜沉舟的决绝。

万幸的是,那些生长了不知多少年的厚实藤蔓,成了他们此刻最坚固的屏障。搜捕者用手电照了照,用棍子胡乱捅了几下,并未发现这个极其隐蔽的缝隙。脚步声和犬吠声在附近盘旋了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后,终于带着不甘,渐渐转向了其他方向,但并未远去。显然,他们仍在这片区域进行着拉网式的搜索。

洞内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三人粗重压抑的喘息和周芳极力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林国栋眼眶滚烫,一股热流涌上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下。他知道,王小山这一去,九死一生,是用自己的命在为他们争取一线生机。他不敢再看王小山,只能将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怀中那本笔记本上,仿佛那是他对抗整个世界的唯一武器。

不知过了多久,王小山突然抬起头,在几乎完全的黑暗中,借着极微弱的光线看向林国栋,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国栋叔,芳婶……不能再等了!天一亮,这巴掌大的地方根本藏不住人!他们肯定会扩大搜索范围,到时候……我们就是瓮中之鳖!”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我出去!我去把他们引开!”

“不行!绝对不行!”林国栋和周芳几乎同时发出凄厉的低喝,周芳更是下意识地死死抓住了王小山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仿佛一松手,他就会立刻消失在黑暗中。

“这是……这是唯一的活路了!”王小山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我年轻,脚力快,又熟悉这山里的每一条沟坎!你们……你们趁机从隘口另一边那个长满刺藤的陡坡滑下去!虽然险,但能直接下到河谷!顺着河谷往东走,记住,穿过隘口往东大概三里地,有棵三个成年人都合抱不过来的老槐树!树底下朝北的树根底下,老栓爷爷……他生前偷偷埋了一个油布包!里面有干粮,还有他攒下的一点应急的钱……最重要的是,还有一张他画的简易路线图!”

说到李老栓,王小山的声音终于哽咽了,充满了无尽的愧疚和悔恨:“是我……是我害了大家……我对不起老栓爷爷的嘱托……”

林国栋还想再劝,想告诉他这太危险,想说他们不能抛下他。但王小山猛地挣脱了周芳的手,那双在黑暗中闪烁着泪光和决绝光芒的眼睛,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仿佛要将他们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他像一头蓄势已久的山豹,猛地窜出洞口!

“砰!”他故意用身体撞在旁边的岩石上,发出一声闷响,随即朝着与隘口相反的方向,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一边跑,他还一边故意发出含混的痛呼,吸引追兵的注意。

“在那边!他受伤了!快追!别让他们跑了!” 洞外立刻响起搜捕者兴奋到极点的吼叫声,杂乱的脚步声和犬吠声瞬间被吸引,如潮水般朝着王小山逃跑的方向蜂拥而去,迅速远去,最终消失在山林深处。

洞内,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周芳再也忍不住,趴在林国栋肩头失声痛哭。林国栋的心如同被刀割,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他轻轻拍着周芳的背,拉起几乎虚脱的她,两人小心翼翼地钻出山洞,确认周围暂时安全后,按照王小山的指示,向着隘口另一侧那片长满了带刺藤蔓、异常陡峭的边坡摸去。

下坡的过程,是一场与死神的赛跑。他们几乎是半滑半滚,锋利的岩石和带刺的荆棘无情地撕扯着他们的衣服和皮肤,新伤叠着旧伤,鲜血染红了残破的衣衫。周芳好几次都险些滑落深谷,全靠林国栋拼死拉住。每一声从远处山林中传来的、隐约的犬吠或人的吆喝,都像鞭子一样狠狠抽打在他们的神经上,让他们心惊胆战,既害怕是追兵发现了王小山的踪迹,更害怕那声音意味着王小山已经……遭遇了不测。

终于,他们跌跌撞撞地到达了谷底,一条冰冷刺骨的小溪潺潺流过。他们顾不上清洗伤口,顺着河谷艰难地往东跋涉。不知走了多久,当第一缕晨曦刺破云层时,他们终于在薄雾中,看到了那棵传说中虬结如龙、在晨光中显露出磅礴生机的老槐树。

林国栋用折断的树枝,按照王小山描述的方位,在朝北的粗壮树根下奋力挖掘。泥土松动,很快,一个用厚厚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捆绑着草绳的小包裹被挖了出来。打开油布,里面是几块硬邦邦但能救命的玉米面饼子,一个小布袋里装着一些零散的毛票和硬币,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已经有些泛黄的土纸。上面用木炭画着简略却清晰的路线图,标注着重要的地标和方向——那熟悉而有力的笔迹,正是李老栓的!

看着父亲在生命最后时刻,依然在为他们谋划生路、留下希望的痕迹,周芳再也抑制不住,瘫坐在树下,将那张图纸紧紧捂在胸口,发出压抑到了极致、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哀恸呜咽。林国栋也鼻子一酸,他展开图纸,发现背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字,是父亲的叮嘱:“此图关乎合作社存亡,不到万不得已,不可示人。另,仓库第三排横梁下,藏有重要凭证,需用老栓印鉴方可开启。”

“仓库……第三排……”林国栋喃喃自语,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脑海。他猛地看向怀中的笔记本,又看了看这张地图,一个巨大的谜团在他心中形成。父亲到底还留下了什么?那个内鬼,又到底是谁?

不敢过多停留,两人就着冰冷的溪水咽下几口干粮,简单处理了身上的伤口,便拖着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身体,借着黎明前最后一点黑暗的掩护,沿着李老栓地图指示的方向,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逃亡。周芳的体力几乎耗尽,全凭林国栋半扶半抱地拖着前行。怀中的笔记本和油布包,此刻仿佛有千斤重,承载着全部的希望和未知的危险。

天色渐渐泛起鱼肚白,山林中的景物轮廓开始清晰起来。经过一夜的亡命奔逃,他们终于看到了山脚下稀稀落落的灯火,那是一个邻县边缘的小村庄的轮廓。炊烟袅袅,鸡犬相闻,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希望的曙光似乎就在眼前!只要混进村子,找到去县城的车,就有机会把证据送出去,将这群蛀虫绳之以法!

林国栋的心中涌起一阵激动,他扶着周芳,加快了脚步。然而,就在他们即将踏上通往村庄的小路时,林国栋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村口那片相对开阔的打谷场,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施了定身咒,猛地僵在了原地,瞳孔骤然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周芳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瞬间捂住了嘴,才没有失声惊叫出来——

只见村口那棵光秃秃的大槐树下,赫然停着两辆他们无比熟悉的、溅满泥点的草绿色吉普车!车旁,几个穿着干部服的人正围在一起,似乎在检查着什么。其中一个人侧着身,但那微胖的体型、那略显秃顶的轮廓、还有那标志性的、总爱捻着下巴胡茬的动作……

像极了张技术员!

更让林国栋遍体生寒的是,其中一个干部的手里,正捏着一片撕扯下来的、带着血迹的布料碎片!那颜色和质地,分明就是王小山今早穿的那件旧外套!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是提前收到了消息,在这里守株待兔?还是说……王小山他……终究没能甩掉追兵,落入了他们手中?那片染血的衣角,是王小山拼死留下的警告,还是……敌人故意设下的陷阱?而那张指向仓库的纸角,和李老栓隐藏的“重要凭证”,又是否早已被他们知晓?

林国栋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刚刚因为看到村庄而升起的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被这残酷的现实瞬间扑灭,只剩下彻骨的冰凉和深不见底的绝望。他们仿佛两只奋力挣扎的飞蛾,以为看到了烛光,却发现那光亮之后,是早已张开的、等待着吞噬他们的蛛网。前路是龙潭虎穴,后退是万丈深渊,这一次,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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