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门如水波荡漾,将五人吞没的瞬间,并没有预想中的空间传送感。反而像是穿过了一层温暖的帘幕,眼前光影流转,再清晰时,已置身于一个奇异的所在。
没有预想中庄严肃穆的祭坛,也没有古老残魂威严的凝视。
眼前是一片……菜园子?
青石板铺就的小径蜿蜒向前,两旁是打理得井井有条的畦田。左边种着翠绿欲滴、叶片上还滚动着露珠的“清心草”,右边则是几株挂着零星赤红果实的“朱果树”,果子散发出淡淡的甜香。远处,一座爬满青藤的简陋竹亭下,摆着几张竹椅,一张石桌。石桌上,一套粗陶茶具还冒着袅袅热气。
阳光和煦,微风拂面,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若非身后那扇逐渐淡去的光门,以及空气中隐约流转的、与识海残碑同源的古老道韵,王小仙几乎要以为他们被传送到了某个隐世老农的后院。
“这……”顾长生扛着巨盾,左右看了看,瓮声瓮气道:“走错了?”
“轮回考,考的就是勘破虚妄,明见本心。”苏清寒冰魄剑并未归鞘,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眼前所见,未必为实。”
凌无双蹲下身,指尖捻起一点泥土,放在鼻尖嗅了嗅:“土是真的,草也是真的,朱果的香气……带着微弱的灵力,年份不浅。不像是幻术。”
赤灵儿血镜微抬,镜面映照四周,眉头微蹙:“因果很‘干净’,没有怨念,没有煞气,甚至……没有明显的‘考验’痕迹。就像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园子。”
王小仙没说话,他右臂袖口下的因果幽冥臂金纹微微发烫,识海中的残碑印记也传来一阵平和的悸动。他走到石桌边,拿起那杯还温热的粗陶茶杯,凑到嘴边闻了闻。
“云雾灵茶的底子,加了点‘宁神花’的花瓣,火候嘛……差了那么一点点,水也普通了点。”他咂咂嘴,居然真就抿了一小口,然后眼睛一亮,“嘿,回甘不错!哪位前辈这么有闲情逸致?出来聊聊呗,这茶我请了!”
他这话说得随意,还带着点市井茶馆里招呼茶友的惫懒劲儿。
竹亭后的青藤簌簌动了一下。
一个略显佝偻、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粗布短褂的身影,慢吞吞地走了出来。手里还拎着个小小的木桶,桶里装着半桶清水。看面容,是个须发皆白、满脸皱纹的老者,眼皮耷拉着,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腰间随意挂着一块非木非石、暗淡无光的旧令牌。
“现在的年轻人,嗓门都这么大?”老者声音沙哑,带着点被吵醒的不悦。他把木桶放在一畦清心草旁,拿起一个破旧的木瓢,开始慢悠悠地浇水。“茶是老夫自己采、自己炒、自己烧水泡的,要你请?”
王小仙立刻放下茶杯,脸上堆起笑容,几步上前,顺手就接过了老者手里的木瓢:“哎哟,老前辈,您看您说的!晚辈这不是看您一个人忙活,心疼嘛!这浇水的事儿,力气活,我来,我来!”
他动作麻利,舀起一瓢水,手腕一抖,水珠均匀地洒在清心草的根茎周围,不多不少,手法竟有几分老练。
老者也没阻止,撩起眼皮,灰白的眼珠瞥了他一眼:“手法还行,跟谁学的?”
“外门灵植园打杂的时候,跟看园的陈老头偷学的。”王小仙一边浇水,一边笑嘻嘻道,“他说我这人手稳,心思活,就是太懒,不肯正经学。”
“陈老头?青玄宗那个守了五十年药园、筑基无望的执事?”老者似乎知道这人,哼了一声,“他也就这点浇水的本事还能看。”
“可不是嘛!”王小仙立刻顺着话头,“所以晚辈一看您这园子,这草的长势,这土的气色,就知道遇上高人了!比陈老头强了不知多少!前辈,您这是……返璞归真,隐世于此?”
后面苏清寒四人看得有点发愣。这气氛……跟预想中的“轮回考”对上古大能残魂,完全不一样啊。
老者没接王小仙奉承的话茬,自顾自走到石桌边坐下,拿起自己那杯茶喝了一口,才慢悠悠道:“返什么璞,归什么真。老了,打不动了,种点花花草草,混口饭吃,等死而已。”
“前辈说笑了。”王小仙浇完水,把木瓢放回桶里,也凑到石桌边,很自然地拖了张竹椅坐下,“就凭您能在这葬仙崖底下弄出这么一片清净地,还能让那‘幽冥战’的守墓战魂乖乖让路,就不是等死的人。”
老者抬了抬眼皮,看了他一眼:“你小子,倒是会说话。比之前闯进来的那些,要么喊打喊杀,要么战战兢兢的,顺眼点。”
“那还不是前辈您和气,看着就亲切。”王小仙笑容不减,“不知前辈怎么称呼?晚辈王小仙,青玄宗一个不成器的内门弟子,这些都是我同门。”
“尸冥。”老者吐出两个字,又喝了口茶。
场面安静了一瞬。
虽然早有猜测,但对方如此平淡地承认,还是让众人心头一震。眼前这个看起来像普通老农的老者,就是与王小仙订下“百年之约”、疑似上古大能的存在?
王小仙脸上笑容不变,甚至更灿烂了几分,拱手道:“原来是尸冥前辈!久仰久仰!晚辈能走到这儿,还多亏了前辈留下的机缘指点。”
“机缘?”尸冥老人嗤笑一声,“那是你自己挣的,也是你该还的债。约定就是约定。”
“前辈说的是。”王小仙从善如流,“那不知这‘轮回考’,前辈想怎么考?是下棋啊,还是论道啊?或者……再打一场?晚辈虽然学艺不精,但也愿意陪前辈活动活动筋骨。”
“打打杀杀,没意思。”尸冥老人放下茶杯,灰白的眼珠扫过五人,“老夫活了太久,见的生死太多,腻了。这‘轮回考’,就考你们几个问题。”
“问题?”王小仙眨了眨眼。
“三个问题。”尸冥老人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答得让老夫满意,珠子拿去,约定继续。答得不满意,从哪儿来,回哪儿去。珠子嘛,就留给下一个有缘人。”
“前辈请问。”王小仙坐直了些,表情也认真了几分。苏清寒等人也凝神静听。
“第一个问题,”尸冥老人看向王小仙,“你修‘因果道’,一路行来,借力打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看似无往不利。老夫问你,若有一日,你因果缠身,牵绊无数,债主盈门,自身却力有未逮,当如何?是斩断因果,独善其身,还是背负前行,至死方休?”
问题很直接,直指王小仙修行根本的矛盾处。他一路“碰瓷”,积累因果,固然战力诡谲,但未来必将承受其重。
王小仙没有立刻回答,他摸了摸下巴,想了片刻,才开口道:“前辈,我觉得吧,您这问题,有个前提没对。”
“哦?”
“谁说债主盈门,就一定是坏事?”王小仙笑了笑,“我欠别人的,是债。别人欠我的,不也是债?因果这东西,就像一张网,我缠在里面,别人也在里面。力有未逮的时候……那就找个更厉害的‘债主’,把麻烦‘转嫁’出去,或者,拉着债主一起想办法还更大的‘债’。独善其身太孤单,至死方休太累,我选第三条路——把水搅浑,让大家都在一条船上,然后……一起划船。”
这个回答,可以说是相当“王小仙”了,充满了市井的狡黠和无赖,却又隐隐契合某种因果循环、祸福相依的至理。
尸冥老人耷拉的眼皮动了动,不置可否,看向苏清寒:“第二个问题,问你。你修冰魄剑心,澄澈冷冽,斩妖除魔,护持同门。若有一日,你需在‘道义’与‘情谊’之间抉择,一边是苍生大义,一边是生死同袍,你当如何?是舍情取义,还是背义全情?”
苏清寒清冷的脸上没有丝毫波动,她迎着尸冥老人的目光,平静道:“剑心所指,即是吾道。若道义需以背叛同袍换取,那这道义,不要也罢。若同袍行差踏错,危及苍生,我手中之剑,亦会指向同袍。但在此之前,我会穷尽一切,寻找两全之法。若终究无两全之策……”她顿了顿,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那我便以手中剑,劈开第三条路。纵使身死道消,亦不悔。”
斩开第三条路!这回答,竟与王小仙有异曲同工之妙,却更显剑修的决绝与刚烈。
尸冥老人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他沉默片刻,目光转向顾长生、凌无双、赤灵儿三人,缓缓问出第三个问题:“你们三人,与他二人同行,是信其能,是慕其义,是别无选择,还是……另有所图?”
这个问题,更尖锐,直指团队核心。
顾长生想都没想,巨盾一顿地:“老大救过我的命,带我见世面,有肉吃,有架打!我信他,就这么简单!什么图不图的,不懂!”
凌无双指尖把玩着一根毒针,淡淡道:“跟着他,有趣,不闷。能见识各种奇毒、阵法、还有……像前辈您这样的存在。至于所图?图个乐子,图个自在,不行么?”
赤灵儿蒙面巾下的眸子低垂,看着手中的血镜,镜面映出她自己模糊的脸:“血债因果,已将我与他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别无选择,亦是……心甘情愿。”
三个回答,质朴、随性、认命,却都透着一种无需言明的信任与羁绊。
竹亭下安静下来,只有微风拂过菜叶的沙沙声。
尸冥老人许久没有说话,只是慢吞吞地又给自己倒了杯茶,也给王小仙面前的杯子续上。
“茶凉了,就不好喝了。”他忽然说了一句。
王小仙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咂咂嘴:“凉有凉的滋味,解渴。”
尸冥老人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你识海里那块碑,最近还安生吗?”
王小仙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托前辈的福,还算老实。就是有时候,会自己动几下,说点梦话。”
“梦话?说什么了?”
“说什么‘幽冥本源珠’是钥匙,‘裂隙’是门之类的。听得云里雾里。”王小仙状似随意地说道,眼睛却盯着尸冥老人。
尸冥老人灰白的眼珠看向葬仙崖更深处的方向,那里一片漆黑,仿佛连光线都能吞噬。
“钥匙,门……”他喃喃重复了一遍,脸上那种老农般的惫懒褪去些许,露出一丝深沉的疲惫与……忧虑?“该来的,总会来。那珠子,给你也罢。或许,这就是‘因果’。”
他抬手,朝着菜园子角落那株最不起眼的、叶片有些发黄的朱果树,虚虚一抓。
一颗藏在茂密枝叶深处、仅有鸽卵大小、通体墨绿、表面天然生有螺旋纹路的果子,无声脱落,飞入他掌心。
正是幽冥本源珠!只是其形态,竟伪装成了一颗未成熟的朱果!
“拿去吧。”尸冥老人随手将珠子抛给王小仙,“第三层试炼,你们算是过了。约定继续,好好修炼你的因果道,以后……用得着。”
王小仙接过珠子,触手温润,内部蕴含着磅礴而内敛的幽冥本源之力,与他识海残碑的印记立刻产生强烈共鸣。他郑重收起,拱手道:“多谢前辈!”
“别忙着谢。”尸冥老人摆摆手,又恢复了那副没睡醒的老农模样,“珠子是给你了,但能不能带走,还得看你们自己的本事。外面,可是越来越热闹了。”
他话音刚落。
“汪呜——”
“咯——哒!”
两声绝不应该出现在此地的叫声,突兀地响起。
只见菜园子的篱笆墙根阴影里,不知何时,蹲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大的那个,通体漆黑,唯有四只爪子和尾巴尖是雪白的,形似幼犬,但一双眼睛却是罕见的幽蓝色,此刻正懒洋洋地打着哈欠,瞥向王小仙的眼神,带着点审视,又有点……好奇?
小的那个,更离谱,是一只羽毛凌乱、色彩暗淡、看起来营养不良的小公鸡,蔫头耷脑地缩在黑犬旁边,偶尔“咯哒”一声,也有气无力。
“这俩是……”王小仙愣住了。
“看门的,捡的。”尸冥老人用木瓢敲了敲木桶,发出“邦邦”的声响,“黑乎乎的,叫黑爷。花里胡哨的,叫鸡哥。老夫这儿清静,它们待着也无聊。看你们还算顺眼,带它们出去见见世面吧。说不定,以后能帮你们听听墙角,找找路。”
黑爷?(幽冥谛听血脉?) 鸡哥?(稀薄凤凰因果?)
王小仙看看那只懒洋洋打哈欠的黑狗,又看看那只蔫头蔫脑的小公鸡,再看看尸冥老人那副“赶紧带走别烦我”的表情,嘴角抽了抽。
“前辈,这……”
“怎么?嫌弃?”尸冥老人眼皮一翻。
“不敢不敢!”王小仙立刻换上笑脸,“前辈厚赠,晚辈感激不尽!黑爷,鸡哥,是吧?以后跟着我,保证有肉吃,有架看!走了!”
他使了个眼色,苏清寒等人虽然也觉诡异,但自然不会违逆。五人(现在多了俩)朝着尸冥老人躬身一礼,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那光门再次浮现。
走出光门前,王小仙回头看了一眼。
尸冥老人又拎起了木瓢,佝偻着背,慢吞吞地给另一畦清心草浇水,嘴里似乎还哼着不成调的山野小曲。阳光洒在他身上,在菜园子里投下长长的、安静的影子。
而那只黑犬“黑爷”,则慢悠悠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幽蓝的眼睛最后瞥了一眼葬仙崖深处的黑暗,喉咙里发出几不可闻的、低沉的呜噜声,这才甩了甩尾巴,小跑着跟上王小仙。那只小公鸡“鸡哥”,扑腾了两下翅膀,勉强飞起来,落在黑爷背上,继续蔫着。
光门波动,众人身影消失。
菜园子里,只剩下浇水的沙沙声,和风吹过叶片的声音。
许久,尸冥老人浇水的动作停了停,望着王小仙他们消失的方向,灰白的眼珠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
“因果的种子已经种下,钥匙也交出去了……接下来,就看你这小子,能把这潭水,搅得多浑了。”
“幽冥的裂隙啊……那后面连着的,可不仅仅是上古幽冥那么简单。”
“黑爷,鸡哥……谛听的一缕血脉,凤凰的半点因果……跟着这满身是债的小子,或许,真能听到、看到一些,连老夫都算不到的东西吧。”
他摇摇头,继续哼着那不成调的小曲,浇他的菜园子去了。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这寂静葬仙崖底,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