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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崇明岛的地球防御指挥中心地下三层,陈锋站在全球能源调配图前,感觉自己像个试图用玩具积木搭建摩天大楼的孩子。那幅全息图像上,六大洲的电网像发光的神经网络般延伸,每一个节点都标注着实时的发电量和消耗率。红色的是工业用电,蓝色的是民用,黄色的紧急储备,而最新添加的那道刺眼的紫色,就是正在建造中的“天穹护盾”计划——一百二十四个行星级护盾发生器,需要消耗全球总发电量的百分之三十七。
“陈总工,北美的三个主要发生器站点出现进度延迟。”能源协调员的声音从通讯器传来,背景音里是各种语言混杂的嘈杂,“加拿大魁北克站点的超导线圈因为运输事故损坏,需要重新制造;美国德克萨斯站点遭遇抗议者冲击,施工被迫中断;墨西哥湾的海上平台则遇到了未预料到的海底地质活动,地基打桩进度慢了百分之四十。”
陈锋没有立刻回应。他的手指在全息图上滑动,调出这三个站点的详细数据。魁北克站点的线圈损坏意味着需要从瑞士的备用仓库调货,但欧洲的空运能力已经饱和;德克萨斯的抗议者主要是当地农民,担心护盾发生器的辐射会影响作物——这种担心毫无科学依据,但恐惧不需要依据;墨西哥湾的地质问题则更棘手,声呐探测显示海底岩层有未知的空洞结构。
“魁北克的问题,联系萨米尔博士。”陈锋终于开口,“月球材料实验室应该还有一批实验级的超导材料库存,用天梯二号紧急运送。虽然性能参数有百分之五的偏差,但可以通过调整磁场补偿。”
“但那是萨米尔博士用于暗物质探测器升级的储备材料……”
“暗物质探测器已经部署了,升级可以等。”陈锋的语气不容置疑,“护盾发生器不能等。告诉萨米尔,这是雷将军亲自签署的优先级调整令。”
“德克萨斯的抗议呢?”
“联系雷将军的‘铁幕’行动组。”陈锋面无表情,“让他们去和当地政府协调,必要的话实施临时军事管制。但如果可以,先尝试沟通——让科学家去现场解释辐射安全数据,让农业专家提供作物保护方案,让心理团队疏导恐慌情绪。记住,我们是在保护这些人,不是与他们为敌。”
“墨西哥湾的地质问题?”
陈锋调出该区域的海底地形图,手指在几个可疑的空洞结构上敲击:“联系中国的‘蛟龙号’深潜作业团队,他们正在南海进行护盾基座安装,可以抽调一支小队过去。同时,让欧洲的地球物理模拟中心重新计算该区域的地壳应力分布,可能需要调整平台的设计结构。”
命令一条条下达,协调员们飞快记录执行。陈锋转向另一个屏幕,那里显示着护盾发生器的技术原理图——一个基于量子等离子体动力学的复杂系统,能够在行星尺度上生成可调控的磁场-能量混合屏障。理论上,这个护盾可以偏转或吸收各种形式的能量攻击:从动能弹丸到粒子束,从激光到等离子体。但它有两个致命弱点:第一,需要巨大的持续能量供应;第二,对基于维度折叠原理的攻击可能完全无效。
“陈总工,艾莉丝主任请求接入。”通讯系统提示。
“接通。”
艾莉丝的半透明影像出现在空中。她看起来比上次更不像人类了——轮廓边缘有轻微的数据流闪烁,眼睛里的光芒像是直接投影而不是反射。
“陈锋,我需要提醒你一件事。”她的声音平稳得没有波动,“根据‘守望者’记忆中的信息,观察者文明在清除他们时使用的维度污染技术,完全无视了他们的行星护盾。那些护盾甚至比我们正在建造的更先进,基于强相互作用力场而非电磁场。”
陈锋感到胃部一沉:“所以天穹护盾可能完全没用?”
“不一定。”艾莉丝调出一组模拟数据,“观察者的攻击模式取决于评估结果。如果他们决定使用‘温和归档’,可能会先用常规武器测试我们的防御能力,就像猎人先用石子惊起飞鸟。护盾在那种情况下仍然有价值。但如果我们表现出过高的威胁性,他们可能会直接动用维度武器——那护盾就只是装饰品了。”
“那你还建议我们继续建造吗?”
那你还建议我们继续建造吗?”
“建议。”艾莉丝的眼神——如果那还能称为眼神的话——穿透全息影像直视陈锋,“因为护盾不仅是物理防御,也是心理信号。它向观察者展示我们的团结程度、工程能力和牺牲意愿。这些可能都是评估参数的一部分。而且……”她停顿了半秒,“护盾对地球内部的冲突也有缓冲作用。雷将军的全球动员正在引发动荡,但如果人们看到巨大的能量穹顶在天空展开,可能会产生一种‘共同受保护’的心理效应。”
陈锋明白了。天穹护盾既是盾牌,也是旗帜。即使它可能挡不住真正的攻击,但它能凝聚人心。
“建造进度如何?”艾莉丝问。
“百分之六十四。”陈锋调出实时数据,“但越到后面越难。剩下的三十六个站点要么地理位置极端,要么技术挑战巨大。比如南极洲站点需要克服零下六十度的极寒环境;青藏高原站点需要适应低气压和强紫外线;深海站点的压力容器还在测试中……”
“时间呢?”
“按当前进度,还需要十七天才能完成所有站点的基础建设,再加三天进行系统联调和测试。”陈锋看了眼倒计时:二十五天十四小时二十二分零七秒,“勉强赶在观察者抵达前完成。但如果再出现重大延误……”
他没有说完。但艾莉丝已经通过他的生物数据读出了焦虑水平:皮质醇超标百分之二百,肾上腺素维持在战斗状态,睡眠不足导致的认知功能下降了百分之十五但被意志力强行补偿。
“你需要休息,陈锋。”她罕见地用了人性化的语气。
“等护盾建完再说。”陈锋关闭了通讯,“现在,我要去处理下一个问题——非洲中部站点的太阳能阵列被沙尘暴掩埋了。”
非洲乍得,撒哈拉沙漠南缘的恩内迪高原。这里是地球上接收太阳能最稳定的区域之一,年均日照超过三千八百小时。按照设计,这里将建设人类历史上最大的聚光太阳能发电阵列——五千面定日镜将阳光聚焦到中央塔顶,加热熔盐到六百摄氏度,驱动蒸汽轮机发电,为非洲和欧洲的三个护盾发生器提供能源。
但此刻,这片本应闪耀着金属光芒的土地被黄沙覆盖。一场持续了七十二小时的沙尘暴刚刚过去,能见度恢复到五百米,但所有设备上都积了厚厚的沙尘。工程师阿米娜?凯塔站在中央控制塔的观测窗前,看着下面那一片荒芜景象,感到一阵无力。她是尼日尔出生的能源专家,三个月前自愿加入护盾计划,离开在巴黎的家人来到这里。现在,她的团队面临着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四十八小时内清理所有设备并恢复测试,否则整个非洲节点的进度将拖累全球时间表。
“镜面清洁机器人有百分之六十卡住了。”她的副手报告,声音里满是沙哑,“沙粒进入了关节部位,需要人工清理。但我们只有两百人,而五千面镜子……”
“那就从最关键的开始。”阿米娜转身走向装备室,“把团队分成二十组,每组负责一个扇形区域。先清理距离中央塔最近的五百面镜子,保证基础发电能力。同时联系月球基地,请求派遣更多的工程机器人——我记得萨米尔博士开发过一种专门用于月尘环境的清洁单元,应该也能处理沙尘。”
“但运输需要时间……”
“那就用我们有的时间做我们能做的事。”阿米娜套上防护服,面罩自动密封,“通知所有人:我们将在接下来的三十六小时连续作业。三班倒,每班八小时,但我会一直在现场。”
她走出控制塔,沙漠的热浪立刻透过防护服传来。外面,团队成员已经开始工作——穿着臃肿防护服的身影在沙丘间移动,用气动工具吹扫镜面,手动清理机器人的关节。阳光已经开始变得毒辣,即使有防护,温度也在迅速上升。
工作到第六小时,阿米娜接到了来自地球指挥中心的通讯。是陈锋。
“阿米娜博士,情况如何?”
“我们在努力。”阿米娜靠着一段还未清理的镜面喘气,防护服里的冷却系统发出过载的嗡鸣,“但时间不够。即使所有人不眠不休,完全清理也需要至少五天。”
全息影像中的陈锋沉默了几秒。然后他说:“如果……如果我不要求完全清理呢?如果我只要求恢复百分之三十的发电能力,需要多久?”
阿米娜快速心算:“集中清理朝向最好的三百面镜子,加上储能系统的应急启动,大约……二十小时。但百分之三十的发电能力只够维持一个护盾发生器的低功率运行,达不到设计标准。”
“那就做。”陈锋说,“护盾系统有冗余设计。如果一个站点功率不足,相邻站点可以暂时提高输出补足。但前提是每个站点至少能运行,哪怕是低功率。”
“明白了。”阿米娜关掉通讯,在团队频道里宣布调整方案。没有人抱怨,尽管这意味着他们之前的努力似乎白费了——已经清理完的远处镜子暂时用不上了。在文明存亡面前,效率优先于完美。
工作继续。太阳从头顶划过,开始西斜。沙地上,清理过的镜面逐渐恢复光泽,像一片片在沙漠中睁开的银色眼睛。阿米娜在清理第一百二十七面镜子时,发现镜面底部有一个不寻常的刻痕——不是沙粒刮擦,而是某种有规律的图案。她跪下来仔细查看,用手指抹去浮沙。
那是三个同心圆,中间有一个等边三角形。图案很浅,但边缘锐利,显然是用激光或类似工具刻上去的。而且从磨损程度看,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月。
“这是什么?”她自言自语。
副手通过防护服通讯听到了:“可能是之前勘探队留下的标记?”
“但勘探报告里没提过这种标记。”阿米娜调出该区域的所有历史数据,快速浏览。没有,没有任何记录显示有人在这里刻过这样的图案。而且图案的位置很隐蔽,只有在特定角度清理镜面时才能看到,就像是……故意不想让人轻易发现。
她感到一阵不安。拿出便携扫描仪对图案进行三维成像,数据通过卫星链路实时传回指挥中心。五分钟后,陈锋亲自回电。
“阿米娜博士,立即停止清理那片区域,让所有人后退到安全距离。雷将军的‘铁幕’行动组正在赶往你那里。那个图案……我们在其他六个护盾站点也发现了类似的。”
“是什么?”
“还不知道。但所有发现图案的站点,都在过去一周内遭遇了各种‘意外’延误。”陈锋的声音很严肃,“有可能是破坏活动。留在原地的工程团队里,可能有……不认同全球动员的人。”
阿米娜感到脊背发凉。她环顾四周,团队成员们还在辛勤工作,防护面罩后的脸孔模糊不清。这些人里有来自十三个国家的工程师和技术员,有自愿者也有被征召者。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可能……
“我该怎么做?”她压低声音。
“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继续指挥清理工作,但避开那个区域。”陈锋说,“‘铁幕’小组将在三小时内抵达。在那之前,保证所有人的安全,也保证站点的安全。”
通讯结束。阿米娜深吸一口气,沙漠的热空气通过过滤系统进入肺部,带着一丝塑料和金属的味道。她站起身,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在频道里说:“第三小组,暂停b7区域的清理,先集中处理c区。沙尘预报显示两小时后可能有短时扬尘,我们要在那之前完成核心区域的清理。”
没有人质疑。团队重新分配任务,像蚁群般高效运作。但阿米娜现在看每个人的眼神都不同了——那个默默工作的日本工程师?那个总是开玩笑的澳大利亚技术员?还是那个很少说话但效率极高的俄罗斯操作员?他们中的谁,可能在镜子上刻下那个图案?他们中的谁,可能希望护盾计划失败?
她想起在巴黎的丈夫和两个孩子。如果护盾建不成,观察者抵达时,他们会怎么样?被“归档”?被清除?还是以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保存”?
不。她甩甩头,把恐惧压下去。现在不是怀疑同伴的时候。现在是工作的时候。
太阳沉入沙丘,天空燃起火烧云。五千面镜子中的三百面已经清理完毕,在夕阳下反射出金色的光芒,像一片沙漠中的金色湖泊。阿米娜站在中央塔上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即使只有这百分之三十,即使只是暂时的低功率,这片光芒本身也是一种胜利——它证明人类还在努力,还在创造,还在黑暗降临前点燃自己的灯火。
同一时间,地球轨道。
“天穹一号”护盾发生器的第一个轨道单元正在组装。这是一个直径两百米的环形结构,内部嵌套着超导线圈和等离子体注入器。在无重力的真空中,它缓慢旋转,像一只巨大的银色手镯环绕着地球。
中国航天员李伟漂浮在组装平台外,通过推进背包的微调喷口稳定身体。他手里拿着激光焊接工具,正在完成环形结构最后一段的接合。在他身后,地球的弧线填满了半个视野,白云、海洋、大陆的轮廓清晰可见。从这个高度看,行星护盾计划显得既宏伟又渺小——宏伟的是人类居然试图给整个星球戴上能量王冠,渺小的是这个王冠在宇宙尺度上薄如蝉翼。
“李伟,焊接进度如何?”任务指挥官的声音从耳机传来。
“最后一段,完成百分之八十。”李伟回答,眼睛紧盯着焊缝的实时成像,“但有一个问题:接合处的材料有微小变形,导致磁场均匀度可能下降千分之三。”
“在容差范围内吗?”
“在,但会影响护盾的整体效率。”李伟调整焊接参数,“我建议进行二次校准,用局部加热微调变形。需要额外三十分钟。”
“批准。但注意时间,我们必须在三小时内完成这个单元的基础测试,然后转移到下一个安装位置。”
李伟开始工作。他关闭了推进背包,让自己完全处于自由漂浮状态,仅靠安全索与平台连接。在这种绝对宁静中,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和工具的轻微嗡鸣相伴。他想起自己为什么成为航天员——不是因为热爱冒险,而是因为小时候在甘肃的农村,躺在麦秸堆上看星空时,产生的那种想要触摸星星的渴望。
现在他真的在触摸星星了,虽然方式和他想象的不同。不是在探索,而是在防御;不是在开拓,而是在守护。
焊接完成。李伟启动检测程序,一束扫描激光沿着焊缝移动,数据实时传回。千分之三的变形被修正到千分之零点五,在可接受范围。
“李伟,准备返回。”指挥官说,“‘盘古号’舰队的一艘护卫舰正在靠近,将为我们提供下一阶段的护航。轨道预测显示,一小时后可能有一波太空垃圾经过这个区域。”
李伟看向深邃的星空。起初他什么也没看到,但很快,一个微小的光点进入视野,然后是两个、三个……那是叶薇舰队的舰船,正在执行轨道巡逻任务。它们的推进器喷射出微弱的蓝光,在黑暗的背景上像萤火虫般移动。
他突然感到一种奇怪的安慰。在这片浩瀚的太空中,他不是一个人。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地面建造护盾,有数百人在轨道上组装单元,有舰队在深空中警戒。整个人类文明,像一只受惊的刺猬,正在把所有的刺竖起来,试图保护自己柔软的内核。
也许这没用。也许观察者的技术会像热刀切黄油般穿透所有防御。但至少,他们尝试了。至少,他们没有默默接受命运。
李伟启动推进背包,返回气闸舱。在舱门关闭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地球。那片蓝色的大理石纹路,那些白云的漩涡,那个他出生的星球,他女儿正在上学的星球,他父母长眠的星球。
“我会守护你。”他轻声说,不知在对谁承诺,“用我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技巧,所有的一切。”
气闸舱关闭。轨道单元开始充能测试,微弱的蓝光在环形结构中流动,像给地球戴上了一个发光的戒指。
倒计时在空间站的控制屏幕上跳动:二十五天八小时十一分零三秒。
时间在流逝。护盾在建造。而人类,这个渺小又伟大的物种,正在用自己所有的智慧和力量,在宇宙的画布上写下最后一笔——不是投降书,不是乞求信,而是一个简单的声明:
“我们在这里。我们活着。我们要继续活着。”
也许这就够了。也许这本身就是胜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