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脸上的疯癫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孩童般的好奇。
他松开李岁的手,一蹦一跳地跑向最近的一座“雕塑”。
那曾是一位披甲的修士,此刻却如同一座风化的岩像,仰头向天,张开的嘴仿佛在发出无声的呐喊,脸上每一道肌肉的纹理都凝固着永恒的绝望。
“他在听。”
李牧伸出手指,戳了戳那修士冰冷坚硬的脸颊,然后把耳朵贴了上去,侧耳倾听了片刻,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嗯,是首很伤心的歌。”
李岁缓步跟上,目光扫过这片广袤的悲伤墓园。
她的理之力化作无形的探针,小心翼翼地探查着这些生物的状态。
“生命特征完全停止,但结构没有被破坏。”
她得出了一个冰冷的结论。
“不是石化,更像是……时间被按下了暂停。有一股力量,下达了一个‘终止’的概念,覆盖了这片区域所有活物的生命活动。”
这比任何残暴的屠杀都更让人不寒而栗。
就在这时,那股无形的“旋律”开始变得清晰。
它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在他们的神魂深处响起。
无数细碎的、饱含遗憾的低语,如同鬼魅般钻入脑海。
“……爷爷,我们撑不住了,你为什么要创造他……”
“……你这个怪物,是你害了我们……”
李牧的脑海中,九位爷爷的身影再次浮现。
这一次,他们不再是温柔的消散,也不是怨毒的指责,而是在太古神王陨落的战场上,被无尽的敌人淹没,冲着他的方向,发出最绝望的求救。
那是他内心深处最恐惧的、无能为力的场景。
他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眼神中的癫狂被一丝痛苦所取代。
另一边,李岁的处境同样不妙。
“你的逻辑毫无用处……”
“静滞庭院因你而亡,你的秩序,一文不值……”
那些在庭院灾难中逝去的修士,一个个出现在她的思维宫殿中,用她最引以为傲的逻辑,反复论证着她的失败。她的精神防线,正在被从内部攻破。
“不对……不对……”
李牧抱着头,痛苦地蹲了下去。
“爷爷们才不会这么说……”
“逻辑……可以被重构……”
李岁也停下脚步,脸色苍白如纸。
眼看两人即将被各自的心魔吞噬,在这片悲伤的雕塑林中,成为新的藏品。
“茅屋……”
李牧的喉咙里,挤出两个模糊的音节。
在疯癫意识即将被悲伤彻底覆盖的边缘,他想起了在那次精神交融中,看到的那片狂暴风暴中心的、唯一温暖的茅屋。那是他需要守护的核心。
这个念头,通过【疯理智双生图】的链接,如同一股暖流,瞬间传递给了李岁。
李岁的思维宫殿中,那些指责她的怨灵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暖意冲击,出现了刹那的停滞。
她立刻抓住这个机会,将自己所有的理之力,不再用于防御,而是凝聚成一幅清晰、冰冷、标注着前进方向的“地图”,反向投射进李牧混乱的意识里。
“李牧,看路!”
她的声音,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劈开了李牧脑中的幻象。
李牧猛地抬起头,眼神恢复了一丝属于疯子的清明。
他看到了李岁投射来的那幅“地图”,那是一条穿过雕塑林、通往平原中央的、唯一的安全路径。
而他,则将那份属于“茅屋”的、最本源的守护之情,化作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两人笼罩其中。
一时间,外界那些针对他们内心弱点而来的精神低语,仿佛被隔绝开来。
他们不再是两个孤立的个体,而是将彼此最坚固的部分,共享给了对方,筑起了一道共同的防线。
他们迈开脚步,坚定地朝着平原中心走去。
平原的中央,矗立着一座小山般的、巨大的黑色水晶。
那水晶通体漆黑,却不反光,仿佛能将周围一切光线和希望都吸进去。
一股股肉眼可见的、黑色的悲伤气息,正从水晶中散发出来,如同涟漪般扩散至整个平原。
这里就是这片“悲伤雕塑林”的源头。一个“扭曲旋律”的放大器。
“必须绕开它,或者……让它闭嘴。”
李岁冷静地分析道。
“唱歌的石头?”
疯癫的李牧看着那巨大的水晶,忽然来了兴致。
“我会唱得比它好听。”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玩的游戏,不顾李岁的阻拦,从地上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头,跑到附近一块相对平整的巨大岩石前。
他没有试图攻击那块黑色水晶,也没有做什么复杂的仪式。
他只是蹲下身,用那块尖石,像个三岁的孩子一样,在岩石上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刻画起来。
他画了一个圆圈,代表太阳。
然后在太阳的眼角,画上了弯弯的、像月牙一样的笑意。
太阳下面,是两个手拉着手、丑得可笑的火柴人。
一个头上顶着乱糟糟的草,另一个则扎着两根冲天辫。
一幅充满了纯粹、简单、甚至有些傻气的快乐的涂鸦。
在这片连光线都充满悲伤的死寂之地,这幅画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极致的、不合逻辑的挑衅。
当李牧刻下最后一笔时,那幅涂鸦上,仿佛真的有了一丝阳光的味道。
平原中央,那座巨大的黑色水晶,发出一声细微的、如同玻璃碎裂般的“咔嚓”声。
它恒定散播了万古的“悲伤”法则,第一次遇到了一个它无法理解、无法同化的概念。
水晶表面,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裂痕出现的瞬间,一道无声的、穿透神魂的尖啸,猛地在李牧和李岁的脑海中炸响。
遥远的、哀伤之源的最深处,一个沉睡的、不可名状的存在,被这突如其来的冒犯……惊醒了。
疯癫状态下的李牧猛地转过头,对着虚无的地面,用尽全力大喊了一声:
“地面在放屁!”
这句粗俗又毫无逻辑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炸弹。
旋律针对李岁的精密锁定,因为无法“理解”这句疯话,出现了一瞬间的紊乱。
正是这一瞬间,让李岁挣脱了悖论的束缚,她大口喘着气,脚下的实感重新恢复。
她看着李牧,眼神无比复杂。
疯癫,竟成了保护理智的唯一手段。
穿过这片令人不寒而栗的静滞石林,他们来到一处深不见底的悬崖边。
脑中的旋律在此地变得无比“响亮”,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合唱那段扭曲的悲歌,震得他们神魂欲裂。
他们知道,悬崖对面,就是“道诡异仙”的本体所在。
也就在他们抵达悬崖的瞬间,李牧胸口的护符发出了最后一声哀鸣,彻底碎裂成了一捧粉末,随风飘散。
深渊横亘在面前,无声无息。
那不是地理意义上的悬崖,更像是一道存在层面的裂谷。
扭曲的旋律在此地汇聚成一面无形的音墙,任何试图靠近的念头都会被那股宏大的悲伤抚平、抹去。
李牧尝试着催动瘸子爷爷所教的“折空”之术。
他抬起脚,以一种怪异的节奏踏在虚空之中,试图将前方的空间像纸一样折叠过来,搭成一座无形的桥梁。
空间确实泛起了涟漪,微微内陷。
然而,涟漪刚一生成,那无处不在的旋律便如水流过,轻柔地将褶皱抚平,一切恢复原状。
“不行。”
李牧退后一步,眉头紧锁。
“任何带有‘跨越’意图的行为,都会被它视作一种‘秩序’,从而被修正。”
李岁点了点头,她的脸色在旋律的侵蚀下愈发苍白:
“逻辑在这里是路障。看来,只能用你的方式了。”
李牧深吸一口气,随即,眼中的清明被一片混沌的天真所取代。
【疯理智双生图】运转,他进入了疯癫的状态。
他不再思考“如何过去”,甚至忘掉了“过去”这个目的。
他只是看着悬崖对面那片纯粹的黑暗,咧嘴一笑,像个追逐蝴蝶的孩子,毫无征兆地发起了冲锋。
他的脚步杂乱无章,身体摇摇晃晃,却快得不可思议。
在悬崖边缘,他没有丝毫犹豫,纵身一跃,投入了那片深不见底的虚无。
没有下坠。
就在他身体越过崖边的瞬间,他前方的空间发生了诡异的扭曲,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拉长,又猛地松开。
李牧的身影像是被弹射出去的石子,被平移到了悬崖的另一端,稳稳地落在了坚实的地面上。
他成功了,因为他根本没想过要成功。
李岁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她关闭了所有逻辑推演,只是在脑海中完美地复刻了李牧刚才那副全然“无所谓”的疯癫心态,然后,用最标准的姿势,重复了他的冲锋与跳跃。
同样的一幕发生了。
空间为她扭曲,将她平稳地送到了李牧身边。
当两人双脚都踏上对岸的刹那,脑中那段折磨了他们许久的旋律,戛然而止。
世界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他们身处一个巨大的圆形平台之上,脚下是纯粹的、不反光的黑色晶石。
平台之外,是无边无际的深邃虚空,没有星辰,没有光,甚至没有任何可供参照的维度。
“小心。”
李岁切换回冷静状态,声音在精神链接中响起,显得格外清晰。
“这不是好事。”
“它消失了?”
李牧眼中的混沌褪去。
“不,是下沉了。”
李岁闭上眼,感受着四周。
“旋律没有消失,它从意识层面,转入了对我们潜意识和存在概念的直接侵蚀。这种攻击更凶险。”
李牧立刻感觉到,【疯理智双生图】的运转虽然依旧平稳,但能量消耗的速度却在无声无息地加快。
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在从根源上消解他们。
为了验证此地的法则,李岁催动“理智逆流法”,试图在面前凝聚出一枚最简单的水球。
她熟练地构筑着水分子的逻辑结构,定义其形态与束缚力。
然而,逻辑刚一成型,就被此地的“空无”法则所同化。那团本应出现的水球,在成型前的最后一刻,无声地分解为“不存在”的概念,消失得无影无踪。
“任何有序的创造都会被分解。”
李岁的结论冰冷而绝望。
在这片连创造都无法容纳的空无舞台上,他们发现了唯一的实体。
平台中央,静静地立着一把古琴。
它早已彻底石化,琴身布满了苔藓般的灰色纹路,七根琴弦尽数崩断,垂落下来,仿佛凝固的泪痕。
古琴的样式,与李牧在幻象中看到的,那个沐浴在神王光辉中咆哮的身影所用的乐器,有七分相似。
李牧缓步上前,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在那冰冷的石质琴身上。
没有记忆传来,没有任何信息。但他体内的【神王骨】,却在这一刻发出了一阵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的悲鸣。那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对同类逝去的哀悼。
他瞬间明白了。
“这把琴,不是旋律的源头。”
李牧的声音有些干涩。
“它是第一个……被这旋律‘杀死’的受害者。”
李岁闻言,瞳孔微缩。
两人不约而同地背靠背站在一起,警惕着四周无尽的虚空。
虽然空无一物,寂静无声,但他们同时感觉到,有无数道无形的“目光”正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冰冷地注视着他们。
这“目光”就是旋律本身。
他们已经站在了“道诡异仙”的胃里,成了舞台上最后的演员,等待着无形观众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