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缓慢地浸润着破败的瑞麒王府。风不知何时停了，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晦涩与冰冷正在飞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万物崩毁后的死寂，以及一丝极其微弱、却顽强地从大地深处钻出的清新生机。
陈默背靠着一截断裂的汉白玉栏杆，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他勉强维持着坐姿，将孙悟空毫无声息的身体紧紧护在身后，那双疲惫却依旧锐利的眼睛，如同最警惕的哨兵，艰难地扫视着周遭的一切。
院落中央，那座邪异的黑色祭坛已然化为了一堆不起眼的粉末，夜风拂过，便悄无声息地消散了大半，只在地面留下一圈焦黑的痕迹。那些曾吟诵邪经的红衣人，东倒西歪地躺了一地，大多气息全无，少数几个尚有呼吸的，也陷入了最深沉的昏迷，面容扭曲，仿佛凝固在无尽的噩梦中。
最大的威胁，那幅血色麒麟图，已然彻底消失，连一丝气息都未曾残留。
危机似乎解除了。
但陈默紧绷的心弦却不敢有丝毫放松。摧毁邪物只是第一步，那被引开的、更强大的主导意志随时可能归来。而以他和孙悟空此刻的状态，莫说再战，便是来个稍有修为的武者，恐怕都难以抵挡。
他的目光落在孙悟空身上，心头便是一阵阵抽紧。
悟空的情况糟糕得无以复加。他原本精壮的身躯此刻干瘪得吓人，古铜色的皮肤失去了所有光泽，紧紧包裹着骨头，呈现出一种灰败的死气。双臂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暗金色的血液从崩裂的虎口、嘴角、眼角、耳蜗中不断渗出，在他身下汇聚成一小滩触目惊心的粘稠。他的气息微弱到了极致，时断时续，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熄灭。眉心那道裂缝紧紧闭合，却留下一道焦黑流血的可怕痕迹，如同一个丑陋的伤疤。
为了那最终一击，他几乎燃尽了一切。
陈默艰难地调动起识海中那盏同样摇摇欲坠的琉璃心灯，忍着神魂欲裂的痛楚，再次将一丝微弱却纯净的琉璃佛力，缓缓渡入孙悟空心脉。这力量如同涓涓细流，只能勉强护住那一点即将湮灭的生命之火，对于修复那近乎崩毁的道基和肉身上的恐怖伤势，无异于杯水车薪。
“坚持住……悟空……一定要坚持住……”陈默低声喃喃，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不知道是在鼓励悟空，还是在给自己打气。
时间的流逝变得异常缓慢而清晰。每一息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远处传来的更夫梆子声，似乎也带着一种迟疑和恐惧，远远传来，更衬得这王府深处的死寂令人心悸。
陈默的感官提升到了极限，捕捉着风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波动。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跳动声，听到血液流过太阳穴时细微的嗡鸣。
突然！
他怀中那枚已然化为普通石粉的赤阳石碎末，最后一次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彻底失去了所有灵性，化作一捧灰白尘埃，从他指缝间簌簌滑落。
几乎在同一时间，王府外围的街道上，传来了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人数不少，正朝着王府大门快速接近！火把的光芒跳跃着，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高墙上，如同群魔乱舞。
陈默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是敌是友？是那主导意志归来了？还是王总管的人？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肌肉紧绷，残存的力量在体内艰难汇聚，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哪怕只剩一口气，他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脚步声在紧闭的王府大门外停了下来。一阵压抑的交谈声隐约传来，似乎带着惊疑和恐惧。
“……里面……没动静了？”
“刚才那声巨响和金光……太吓人了……”
“王总管有令，无论如何也要进来查看！快！撞门！”
是王总管的人！陈默稍微松了口气，但警惕并未放下。王总管本人是否安全？来的这些人是否绝对可靠？
“砰！砰！砰！”
沉重的撞门声响起，那扇看似厚重、实则早已被邪气侵蚀得内部腐朽的黑漆大门，并没坚持多久，便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呻吟声中，轰然向内倒塌，溅起一片尘土。
火把的光芒瞬间涌入，驱散了门洞附近的黑暗。十几个穿着宫廷内侍和侍卫服饰的人，战战兢兢地拥了进来，为首一人，正是面无人色、浑身筛糠的王总管本人！
他一眼就看到了院落中央的惨状，以及靠在断栏处的陈默和躺在地上的孙悟空，吓得几乎瘫软在地，连滚带爬地过来，声音带着哭腔：“仙……仙师！您……您没事吧？孙……孙大圣他……”
“死不了。”陈默打断他，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外面情况如何？可有人追踪你们而来？”
王总管连忙摇头，惊魂未定地道：“没……没有！奴才按照仙师吩咐，动用了陛下早年赐下的一枚‘惊龙佩’，借陛下残留的一丝龙气制造了异动，那……那邪物果然被引去王宫方向探查。奴才趁乱才带着这些绝对心腹赶来……刚才，刚才那邪物的气息好像……突然消失了？”
他说到最后，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后怕。那笼罩都城已久的恐怖压力骤然消失，让他既感到解脱，又感到一种不真实的恐惧。
“邪图已毁。”陈默言简意赅，并未多解释过程，“但危机并未完全解除。此地不宜久留，必须立刻离开。”
王总管闻言，脸上露出狂喜之色，但看到陈默和孙悟空的惨状，喜色又迅速被忧虑取代：“仙师您和孙大圣伤得如此之重……奴才这就命人准备车驾，送二位回宫疗伤！”
“不回宫。”陈默立刻否决。王宫人多眼杂，并非养伤之地，而且那主导意志若归来，首先探查的必然是王宫。“找一处绝对安静、隐秘的所在，要快！”
王总管也是机灵之人，瞬间明白过来，略一思索，便咬牙道：“有！城北有一处皇家别院，早已废弃多年，平日里绝无人去，且有一条隐秘通道可入。奴才这就安排！”
他立刻转身，对身后那些同样吓得够呛的心腹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些人虽然恐惧，但对王总管显然极为忠心，立刻行动起来。有人小心翼翼地上前，试图搀扶陈默，却被陈默挥手阻止。
“先救他。”陈默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孙悟空，“找一块门板，要稳，动作轻一点。”
侍卫们连忙拆下一扇还算完整的房门，几人合力，极其小心地将孙悟空抬了上去。整个过程，陈默的目光如同鹰隼般紧盯着，直到悟空被平稳放好，他才稍稍松懈，一阵强烈的眩晕感顿时袭来，让他晃了几晃。
“仙师！”王总管惊呼着上前扶住他。
“无妨。”陈默稳住身形，借着他的搀扶艰难站起，“立刻离开，清除我们来过的所有痕迹。”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快速行动着。侍卫们训练有素地处理现场，尽量掩盖打斗痕迹，并将那些昏迷的红衣人也一同拖走——这些人或许还有用。王总管则亲自搀扶着陈默，指挥着抬着孙悟空的门板，迅速从王府的另一处偏僻侧门离开，融入了依旧沉寂的街道。
他们前脚刚离开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一股冰冷、暴怒、充斥着难以置信情绪的恐怖意志，如同失控的风暴，猛地从王宫方向席卷而回，骤然降临在瑞麒王府上空！
意志扫过空荡荡、死寂一片的院落，扫过那祭坛粉末和焦痕，最终定格在血色麒麟图彻底消失的那片虚无之地。
“吼——！！！”
一声无声却足以震裂寻常修士神魂的咆哮，在虚空深处炸响！
那意志疯狂地扫荡着王府的每一寸角落，试图找出任何一丝残留的气息和线索。它感受到了国运龙气开始缓慢复苏的迹象，感受到了那股毁灭邪图的、令人厌恶的混沌与佛光交织的力量残余，也感受到了几个微弱的人类气息正在快速远离。
愤怒！极致的愤怒！
它想要立刻追上去，将那几只该死的虫子碾碎成宇宙的尘埃！
然而，就在此时，东方天际，第一缕微弱的晨曦，顽强地刺破了沉重的云层，洒落大地。
这缕纯净的、蕴含着初生阳和之气的晨曦，对于它这种纯粹的晦暗意志而言，带着一种本能的不适和压制。虽然无法真正伤害它，却极大地阻碍了它的感知和行动效率。
更重要的是，血色麒麟图的毁灭，意味着它窃取朱紫国运的计划被彻底打断，甚至遭到了反噬。它需要立刻处理这计划失败带来的连锁反应，需要向更遥远本尊汇报此地的变故，更需要寻找新的载体和巢穴……
那暴怒的意志在王府上空盘旋了片刻，最终发出一声极其不甘的尖啸，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它离去的方向，却遥遥锁定了陈默他们离开的方位，留下了一个冰冷而危险的标记。
暂时的退却，绝不意味着终结。
……
城北，废弃皇家别院。
这里果然如王总管所言，荒草丛生，殿阁倾颓，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气息。但一处偏僻殿宇下的密室，却被打扫得颇为干净，显然王总管早已将此作为一条后路经营。
孙悟空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铺了厚厚软褥的榻上。陈默拒绝了旁人帮忙，亲自用清水和带来的金疮药，极其仔细地清理悟空身上的血污和伤口。他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每看到一处狰狞的伤口，感受到手下冰冷干瘪的皮肤，陈默的心就沉下去一分。悟空体内的状况更是糟糕透顶，经脉寸断，妖丹黯淡布满裂痕，混沌之力彻底暴走后又陷入死寂，唯有心脉处被自己佛力护住的那一点微光，还在顽强跳动。
王总管在一旁紧张地看着，送上带来的最好的伤药和固本培元的药材，都是宫廷御用珍品，药性温和而滋补。
陈默先挑了些药性最温和的，捣碎成粉，混合着温水，一点点撬开悟空的牙关，喂了进去。又以自身微薄佛力为引，助其化开药力，滋润那近乎枯竭的肉身。
做完这一切，他才处理自身的伤势。他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强行引动法则的反噬，神魂上的“道伤”远比肉体伤势更难愈合。他吞下几颗丹药，盘膝坐在悟空榻边，缓缓运转《菩提琉璃心经》，引导着药力，尝试抚平识海中那琉璃心焰的剧烈波动。
密室中陷入了长时间的寂静，只有两人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声交错起伏。
王总管不敢打扰，悄无声息地退到外间，吩咐心腹严密守卫，任何人不得靠近。
日头逐渐升高，阳光透过密室通风口的缝隙，在地面上投下几道微弱的光斑。
不知过了多久，陈默缓缓睁开眼，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中的疲惫稍减，多了一丝沉静。他探手再次检查悟空的情况，喂进去的药似乎起了一丝作用，那冰冷的身躯终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虽然气息依旧微弱得可怕，但至少不再继续恶化。
这让他稍稍安心。
王总管适时地端来一碗熬得稀烂的肉糜粥和一些清淡小菜。
“仙师，您多少用一些，才有力气继续为大圣疗伤啊。”
陈默没有拒绝，接过碗筷，慢慢地吃着。食物下肚，一股暖意散开，驱散了些许寒意。他吃得很少，心思显然不在此处。
“王总管。”
“奴才在。”
“王府那些昏迷的人，严加看管，或许能问出些东西。瑞麒王府彻底封锁，严禁任何人出入，对外就宣称……遭了天火。”陈默低声吩咐，语速缓慢却清晰。
“是，奴才明白。”
“宫中陛下情况如何？”
“回仙师，邪图一毁，陛下虽然还未苏醒，但脸色好看了许多，呼吸也平稳了，那些骇人的丝线也消失了！太医们都说简直是奇迹！”王总管语气激动起来。
“嗯。”陈默点点头，这在他预料之中。“国运复苏非一日之功，陛下神魂受损严重，需慢慢调养。宫中一切照旧，切勿走漏风声，尤其要暗中留意，是否还有异常人物窥探。”
“是！奴才定当办妥！”
王总管退下后，密室内再次恢复寂静。
陈默回到悟空榻边，看着他沉睡中依旧紧锁的眉头，仿佛仍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伸出手，指尖凝聚起微弱的琉璃光华，轻轻点在他的眉心那道伤痕上，试图抚平那其中残留的狂暴波动，尽管效果甚微。
接下来的两日，陈默几乎不眠不休，一边缓慢恢复自身，一边悉心照料孙悟空。他每隔一段时间便为悟空渡入一丝佛力，护住心脉，引导药力，耐心得如同一位老农呵护着濒死的禾苗。
宫廷的珍稀药材确实效果不凡，加上孙悟空自身混沌魔猿体质的强悍生命力，到了第三日清晨，奇迹终于发生了。
孙悟空那微弱的气息，开始逐渐变得有力了一些，虽然依旧混乱驳杂，但不再像之前那样随时可能断绝。干瘪的胸膛出现了轻微的起伏，皮肤下的暗金色泽也似乎回暖了少许。
陈默甚至能感觉到，他体内那陷入死寂的混沌之力，开始如同冬眠醒来的巨兽，极其缓慢地、无意识地自行流转，尝试着修复那些破碎的经脉。
希望，如同黑暗中萌发的幼芽，虽然微小，却真实存在。
陈默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缓和。
他也终于有精力，开始更深入地思考。
血色麒麟图已毁，但太初之主的阴影真的散去了吗？那最后退却的冰冷意志，绝不会善罢甘休。它下一步会怎么做？
朱紫国的国运开始复苏，但经此大劫，已是千疮百孔，非百年难以恢复元气。国王醒来后，又将如何面对这一切？那个被利用的瑞麒王，背后是否还有更深的故事？
还有悟空……他这次伤势之重，远超以往。道基的损伤，绝非寻常药物能治愈。即便醒来，其实力又能恢复几成？那混沌竖瞳经此爆发，是福是祸？
一个个问题，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走到密室唯一的通风口下，仰头望去。那一小方天空湛蓝如洗，几缕白云悠然飘过，仿佛世间一切纷争都与它无关。
阳光温暖地洒在他的脸上，带来一丝暖意。
他知道，眼前的宁静只是风暴之间的间歇。他们如同受伤的猛兽，躲在这隐秘的巢穴里舔舐伤口，恢复力气。
而下一场风暴，或许正在遥远的未知之地酝酿，随时可能以更猛烈的姿态袭来。
但他心中并无恐惧。
看着榻上兄弟那逐渐稳定的呼吸，感受着自身心焰在磨难后愈发凝练的微光，以及窗外那一片晴空。
他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深邃。
只要星火不灭，希望便永存。
路还很长，但他们终将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