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塔的铁门被风合上,世界只剩雨丝穿过破窗的尖啸。
白如意把那张带血字的请柬贴在胸口,旗袍早被雨泡得半透,曲线像刀口下的鱼,闪着眼花。
我抬手想揽她,她却先一步把枪口抵在我心窝——
李三,三条路,给你十秒挑。
一,现在带我走,远走高飞,白菜归你,我归你,命也归你。
二,自己去曹公馆送死,我替你收尸,顺便给你孩子找个后爹。
三——
她拇指掰开击锤,金属声比雨还寒:我亲手打死你,一尸两命,省得你祸害人间。
我垂眼看那支勃朗宁,枪管细得像美人腿,却随时能踹人进阎王殿。
十、九、八......
我苦笑:如意,你数数还是这么急。
七、六——
我猛地抬手,两指捏住枪管,往旁边一掰,子弹擦着我耳朵飞出,击碎水塔玻璃,雨一股脑灌进来。
她被我反身按在铁壁,手腕一拧,枪落地,叮叮当当沿梯口掉下去。
我贴着她耳廓,声音低却烫:我选第四条——先活下去,再把你和白菜一起偷走。
她愣了半秒,泪痣在微光里颤,像将坠的雨。
我低头吻她,却尝到咸腥——她咬破了我舌尖。
李三,你最好说到做到。
枪声等于拉铃,屋顶铁门被人踹开,斧子队独眼龙带六个人涌入,手电光像白刀乱劈。
活捉李三!女的留口气!
我抓起地上一截断水管,迎上去。
第一名斧头斜劈我锁骨,我滑步让过,水管反抽,一声金属火星,斧柄断,对方虎口裂血。
第二人想抱我腰,我跃起,膝盖撞他下巴,下颌脱臼,人仰倒。
第三人从侧面挥斧,白如意忽地闪出,手持小匕首,寒光一闪——那人手臂见骨,斧落地。
她抬眼看我,嘴角勾出冷艳的笑:账先记着,利息回头收。
我大笑,断水管舞得跟风车,雨点被扫成圆幕。
独眼龙抬枪,一声,子弹擦我手臂飞过,血线立刻被雨冲淡。
我翻身躲至烟囱后,扯下领带当止血带,牙咬手勒,疼得眼前发黑。
白如意匍匐到我身边,从胸口摸出个小铁盒,掀盖——里面三根香烟大小的雷汞管。
偷来的,够炸塌半层屋顶。
我挑眉:想殉情?
想活路。她抬下巴指烟囱后,风管直通楼下洗衣房,三米深,跳不跳?
我瞅那黑窟窿,咽口唾沫:跳!先扔根烟下去开路。
她拔掉火帽,往管里一丢——闷响,铁管壁震得脚底发麻,楼下火光一闪即灭。
我先纵身滑下,白如意紧随其后,铁盖被我们反扣,世界瞬间漆黑。
风管尽头是滚烫的洗衣房,机器轰鸣,白雾缭绕。
我们落地踩进一筐白床单,血和雨水立刻印成大片红梅。
女工们尖叫四窜,我竖起手指,塞给领班两块大洋:大姐,借道,后面有土匪。
大洋在手,女工们瞬间让出一条雾气腾腾的缝。
我拖着白如意往里钻,蒸汽遮眼,像走进一锅刚开的汤。
她却忽然扳住我肩,声音低哑:血味太浓,你伤得比我想的重。
我咧嘴:心疼了?
怕你拖累我。
说话间,她已扯开我衬衣,用蒸汽消毒过的白布条缠我臂,牙咬手拽,紧得发麻。
我垂眼看她长睫,被热雾打湿,像两只垂泪的蝶。
心里一热,我低头寻她唇,她却把布结一拉,疼得我直抽冷气——
先活着,再谈情。
我苦笑:是,长官。
洗衣房尽头是染布车间,一排水泥池翻滚靛蓝,像巨兽张口。
池边立着个瘦高男人,戴圆框墨镜,穿对襟绸褂,手里盘两颗钢球——
老猫?我愣住。
老猫是北平贼行的收赃头,黑白通吃,没想到蹲点洗衣房。
他冲我龇牙:三爷,又挂彩?这次想卖什么——真翡翠,还是假白菜?
我抬手:想借道,再给兄弟支点伤药。
老猫眯眼:价码——你手里那根雷汞管,剩两根都给我。
白如意悄悄摸向腰后,我按住她,冲老猫笑:行,但我要加一条——今晚曹公馆舞会,你把斧子队引去南货场,我欠你人情。
成交。老猫抛来一个小瓷瓶,金疮散,外敷内服,死不了。
我接过,拔塞,刺鼻药味冲脑,却听一声——
染布池对面,两道黑影翻栏而入,斧子队追得比狗还快。
我拽白如意,沿池边飞奔,背后枪响,子弹打进靛蓝池,溅起一道道蓝黑水柱。
我跃过池口,脚下一滑,人差点栽进染缸,白如意一把拎住我后领,力道大得惊人——
别死在这儿,脏!
我借势翻上岸,冲她笑:媳妇儿,劲见长。
再油嘴,我松手。
我们钻进成品布堆,像钻进彩色迷宫。
追兵手电筒扫来扫去,光束里灰尘飞舞。
我打开老猫给的瓷瓶,把药粉倒嘴里,苦得舌头发麻,又扯开衬衣,把药粉按进伤口,血渐渐止住。
白如意靠在一卷红布上,胸口起伏,旗袍叉口露到大腿根,肤光在暗处像上等瓷。
我伸手替她掩好,指尖滑过皮肤,她颤了下,却没推开。
李三,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如果——我是说如果——真有了孩子,你带他浪迹天涯,还是留在城里被人砍?
我愣住,半晌咧嘴:先教他爬屋顶,再教他认字,别的随缘。
她笑,眼角却渗出泪,泪痣像被雨泡过的痣,随时会融化。
我低头吻那泪,咸涩入喉,比血还重。
布堆外脚步声近,我抱她翻身躲进阴影,两人贴得没有一丝缝,心跳互相撞。
灯光扫过,又走远。
我轻轻松口气,却察觉她手伸进我内襟,摸出最后一根雷汞管。
喂——
借我保命。她晃了晃,放心,不殉情。
我无奈:记得还利息。
她挑眉:用命还,要不要?
布堆尽头是锅炉房,煤火正旺,墙上管道漏汽。
独眼龙带人堵在门口,李三!出来!给你个痛快!
我环顾四周,铁桶、煤堆、漏气管——天生爆破场。
白如意把雷汞管塞进煤斗,又扯下晾布条的铁线,快速绕成简易拉火。
三秒。她伸三根手指。
我点头,冲门外喊:独眼,老子投降,别开枪!
我高举双手走出去,对方六七把枪立刻指我。
独眼龙冷笑:三爷,你也有今天?
我一步步靠近,鞋底暗中踩住拉火线。
一声轻响——
趴下!我回身扑倒白如意,两人滚进厚煤堆。
雷汞管炸,煤粉四溅,火舌卷着蒸汽狂喷,锅炉房瞬间成黑窟。
气浪把独眼龙掀翻,枪飞满天,惨叫混着煤屑下雨。
我拽起白如意,趁黑冲出后门,外面是后巷,雨已停,天却更冷。
我们一身黑灰,像从煤窑爬出的鬼,却笑得像捡回一条命的贼。
还剩一根管,我喘,留着给你当嫁妆。
留着给你当棺材。她回嘴,却伸手替我抹掉脸上黑渍,动作轻得像抹泪。
巷口停着一辆夜班电车,车头灯孤独地亮。
我们跳上车顶,伏低身,像两只夜行的猫。
电车叮当启动,载着满城雾气向前滑。
我掏出怀表,凌晨四点——离舞会还有十二小时。
白如意却忽然把一张东西拍进我掌心:
那是一张去青岛的火车票,凌晨五点发车,背面用血写着:
再不回,就永远别回——曹锟
血尚温,显然刚写。
我抬头看她,她眸里映着车头灯,像两口深井掉进了星。
李三,最后一次选择——
上车,逃命;下车,送死。
电车一声岔轨,车身猛地晃,像替命运催我作答。
我望向远处,曹公馆的探照灯正划破夜空,像一把白刀,在等我自投罗网。
我舔了舔干裂的唇,把车票折成两半,一半塞进她胸口,一半自己含进嘴——
如意,咱俩谁也别想独活。
要死,一起死;要活——
我低头吻她,把车票渡进她唇间,一起活。